第十回 狂且乘狂兴忆高官美妓具美心讥俗客
姑妄言卷十
钝翁曰:
宦、贾、童三人虽为同类,然气质各别。一个人是一个身段,一番谈吐,毫无相似。宦萼之呆也狂,贾文物之呆也假,童自大之呆也,则真呆矣。即邬合之奉承三人,亦是三等:宦萼为重,贾文物次之,童自大为轻,可见利字又逊势字一头。看他三人说玩说笑,纯然一伙不经世事膏粱痴顽子弟。
宦、贾、童之遇钱贵,乃钟生、钱贵之幸也。如钱贵不遇他三人,不显钱贵之贞,不见钟生之雅。作者之笔,正如画石画三面之法。
游混公干子后庭,虽是杨为英之恶计,然而世上酷好龙阳之人,皆当以此法处之。
前数回内虽夹写游混公之不堪,尚未见其不堪之所以然处。这一回内是他的小传,细阅之,不但不堪,而且不堪之至。
后半册极力写多银之淫贱,游夏流之下流。借子骂父,游混公、卜通辈自思之,料亦无辞可解。
或有迂叟见游夏流一事,必勃然曰:“有是哉?此物奚可舔哉?”彼不知借这一个下流,骂尽古今多少下流也。有势之股既可舔,多银之阴独不可舔耶?势与利等耳。多银之阴犹可鲞鱼香,恐有势之股纯乎狗屎臭也。且游夏流舔这妻子之阴,尚有暧昧。他人彰明较著,竟舔外人之股。以此较之,游夏流尚高一筹。
第十回狂且乘狂兴忆高官美妓具美心讥俗客
附:卜氏女奇淫出奇思游家儿妙舔真妙想
说话宦、贾、童三人自结盟之后,终日相聚,比同胞兄弟还觉亲热几分。【此所谓小人之交甘如醴也。】一日,同在宦萼家中斐园内一个“吞萍阁”上乘凉。你道何为吞萍阁?这是夏天避暑的一座凉厅,四围是水,此阁在内独峙。塘沿四周都是参天垂柳,遮得那阁上一隙日光皆无。水内荇藻铺满,那龟鳖鱼虾往来游戏不绝,皆浮于水面,吞吐浮萍,景甚可观,故此取名为吞萍。他们众人坐在阁上,散发披襟,呼卢痛饮了一会。宦萼道:“我们只是这样蛮吃,一点趣味也没有。不若大家清谈清谈,还觉快活些。”邬合道:“大老爷若发一言,出一想,就都绝妙。清谈高雅,可是俗人能及?真高出寻常万倍。”童自大道:“邬哥,你好搊,你拿花盆儿给哥顶呢。据我说,说那鬼话不过听得耳朵快活,不如吃酒吃菜,嘴同肚子两处快活,倒不好么?”贾文物道:“贤弟失矣。子贡方人,夫子但曰:‘夫我则不暇。’何面叱邬兄之短,而负恶讦以为直者之名乎?”童自大道:“我也是同邬哥顽呢。不消多讲,就依着哥说鬼话罢。”宦萼道:“我们如(缺文5字)(谈古道今、说)笑话儿顽耍,要有亲眼见的更妙,不然就是(缺文7字)(讲个逗乐的故事)罢。说得不好的罚一杯。”贾文物道:“妙矣(缺文8字)!(我就是爱听讲故事)。”宦萼道:“我前年在京中的时候,遇见有门下走(缺文9字)(动的名叫二和尚的到)永平府去有事。去了些日子回来,他说(缺文8字)(在路上遇见二十来)岁的一个汉子赶着一辆军车,上坐着一(缺文7字)(个年轻的女子只)十来岁,生得很好,就是这个汉子的老婆。有个标致的小伙子,也才二十多来岁。前前后后,总不离那车,同那妇人眉来眼去的调情。二和尚觉得有些古怪,就留心冷眼看他。【非和尚决不如此留心。】或是那汉子略离远些,他两个就打牙犯嘴,说顽说笑。午间打中火,也定在一处铺子里吃饭,晚上也同在一个店里歇。北边的店比不得我们南边,一间一间的都是敞着的多。那一晚歇了店,二和尚也在这个店里,是对面两铺炕。这个妇人靠着墙睡,他汉子挨着他,一个白胡子老头子也在那炕头上。别的人因有小媳妇子在那炕上,都挤在这边一炕睡,二和尚就挨着这小伙子在一处。夜里那妇人的汉子起来去上马草料,这小伙子忙跳下炕,钻在那妇人被里去了。一会听得那汉子要进来了,他忙又跑了回来睡下。众人都醒着,谁肯管这闲事?那汉子刚睡下,想是摸着了那妇人的下身,不知怎样的,忙坐起来,叫道:‘不好了,有坏人了。’一屋子的人,不知他是说那一个。他疑是同炕睡的那个老儿。他下炕舀了一瓢凉水,推那老儿,道:‘起来喝水。’那老儿睡在热炕头上正在发渴,接过来,就一气喝完了。那汉子没得说,也就睡了。天亮时,那汉子同妇人先去了,众人也都起来。这小伙子向那老儿作揖,道:‘多谢太爷替我喝那一瓢水。’那老儿笑道:‘我的哥,是你老吗?我要知道是你,还替你喝两瓢。’把一店的人都大笑起来。这岂不是个真笑话?”童自大笑道:“这想就是二和尚做的事罢。他不好说是自己,推在别人身上。”【他这想岂但不呆,而且乖甚。】
贾文物点头道:“有理哉,贤弟之言如见其肺肝然矣。我有目睹之一事焉。前偶到钟山之上去玩,观象之台有四五妇人焉,亦在其上。憩于山之麓,其同行之男子皆四散而游之。突有一壮年之狂且至诸妇之前,解其裈而出其厥物,大而且刚,置之于石上,奋拳以捶之。诸妇有赧而避者,有嘻而笑者,疾呼男子而擒之。及众人趋至之时,此狂且则自后山而奔矣。岂不亦可笑乎?”
邬合道:“晚生也眼见一个笑话。旱西门大街上住的康爸爸,他是个财主。那一日他家大约有甚么喜事,有七八个女孩子,大的不过十四五岁,小的也有十二三岁,都打扮得齐齐整整,在门口站着说笑。一个老头子有七十多岁了,手里拿着个筐子远远站着,两只眼睛定定的看了一会,忽然跑上去抱着一个大女孩子,一连亲了几个嘴,脖子上腮颊上一阵混咬,把那女孩子吓得乱叫,别的跌跌滚滚往里跑。他家男子们听见,跑了出来,看见那个老儿还抱住不肯放。众人打了一顿,见他有年纪,不敢狠打,拉到上元县禀了官。官也见他老了,薄责十五板。打完了,那老头子跪禀道:‘蒙老爷天恩赏责,小的却冤屈得很。’县里老爷大怒道:‘你这老奴才这样可恶,做出这等事来,本当重处的。姑念你年老,薄责示罚,还说本县冤枉了你。’那老头子叩了个头,道:‘小的活了这样大年纪,难道王法都不知道?敢去做这样的事?不知怎样,一时看昏了,跑了去抱着亲嘴,小的自己并不知道。后来众人拿住了打,小的方醒过来,方知是错。小的说的是这个冤枉,那里敢说老爷?’那县里老爷倒反大笑,命撵了出来。这样事岂不是个真笑话?”
童自大笑道:“这看昏了的事你当假么?我就干过一回,吃了一个大亏。”宦萼向他道:“贤弟也说一个。”童自大道:“我也没有听见过,也没有看见过。没得说,就说我自己发昏了的这个笑话罢。我家奶奶的一个丫头叫做仙桃,生得好不标致。那一日我无心看了他一眼,他望着我一笑,我从头顶心上一酥就到脚底板上,便昏了过去。被我家奶奶看见了,拿担帚把儿好打,把我光脖子上打了十来多下,几乎把脖梁骨打断了。即刻把丫头卖掉。你说这事冤枉不冤枉?好笑不好笑?”众人听了,倒大笑了一回。
童自大见贾文物眼有些瞎,笑着向他道:“我听见人说一个瞎子的笑话,我说与哥听。哥不要恼。”贾文物道:“无伤也。是乃笑话也,何以恼为?”童自大道:“哥不恼,我就说了。一个人专好弄屁股,同他老婆高兴,十回倒有七八回弄后头。他老婆说:‘你既这样爱它,该替它起个名字。’那男人说:‘这个眼子极有趣,就叫它做趣眼罢。’他老婆又指着阴门道:‘这个东西你也间或还用他,也该起个名字。’男人说:‘他同趣眼相近,就叫他做近趣眼。’宦萼大笑。
贾文物见童自大伤了他,因看他有些呆气,便道:“我也有一笑谈,说与诸位听之。一男子呆人也,其妻阴户之内生其疮焉,呼其夫而告之曰:‘我此物之内痒痛不可忍也,子可呼医而治之。’厥夫延医至,命妇人裸而视之,告其患。医曰:‘此非汤丸力所能及,当以杀痒止痛之药敷于龟头之上,送入痒痛之处而擦之即愈矣。’其呆夫曰:‘我不知病在何所,汝医也,可自行之。’医闻而喜甚,即以药用唾调之敷其龟,送入其妻之阴,来往抽拽不止。呆夫大诧曰:‘汝擦药耳,何故动之不休?’医曰:‘龟头无目者也,安能入便见其病之处,须探得要害处而后可擦。’来回抽拽愈急。其妻乐甚,连呼曰:‘好太医,好太医。’其医亦乐极而泄,伏于妇人之腹。大叫曰;‘吾得其病处矣。’呆夫在旁注视良久,点头曰:‘汝二人若非用药,看此举动,吾疑之甚矣。”宦萼笑得一仰一合,连酒杯都打翻了。童自大胀红了脸,道:“哥,你骂我是呆子罢了。如何说我家奶奶与医生弄,说别的顽话还行得。一个老婆那是混说了顽得的?”贾文物道:“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,前言戏之耳,何愠耶?”童自大只管争竞起来。宦萼道:“好弟兄,说笑话如何认得真?”每人罚了一大杯酒,才不言语了。
宦萼道:“我也有个笑话说与你众位听。一家弟兄两个,有一个嫂子。他哥哥出门去做买卖时,许下了一个愿心,若赚钱回来偿还。果然出去得利,回家买了几斤肉,煮了还愿。那嫂子在厨房里烧火,他弟兄两个收拾供桌,香蜡纸马停当了,哥哥叫兄弟:‘你看肉要好了,拿来烧纸。’兄弟到了厨房里,见嫂子弯着腰撅着屁股烧火,裤裆破了,刚刚把阴户露出来。那兄弟忍不住伸手去一摸。那嫂子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见是小叔,笑骂道:“斫千刀的,你肥肉能吃得几块。”他哥哥听见了,只当兄弟偷肉吃,骂道:‘你害了馋痨了,还没有敬神,你就想受用。’原来妇人的这件东西都是敬得神的。”众人大笑了一场。
邬合道:“老爷说的固然是笑话,然而竟实有这样的事。晚生前日往北门桥去,见一家门口围着许多人,晚生也挤了进去看看。原来是弟兄两个,有一个老娘,还有一个嫂子。他娘晌午有些困了,在堂屋里春凳上睡觉,怕苍蝇,拿一只袖子盖着脸。这小儿子打外边进来,只当是嫂子,轻轻的爬上身,拿挺硬的膫子向胯裆中狠狠的一戳。他娘惊醒了,见是儿子,骂道:“要死的奴才,你做甚么?”他见是娘,忙跳下来,说道:“哎呀,我看错了。”他娘道:“一家只有我同你嫂子,你又没媳妇,你既说是错了,这明明是要偷嫂子了。’要送他到官,拉到街上,众街邻问知了缘故,劝了回来,只叫哥哥打了他十扁担,撵了出来。这是晚生亲眼看见,也可当个笑话。”
童自大道:“你说这嫂子的事,我也想起个笑话来。一个扬州人托个朋友做件事,说道:‘你要替我做成了,把我家嫂子让你热一下子。’他哥哥听见了,骂道:‘腊花,你个嫂子怎混许别人热?’他兄弟道:‘我是哄他的,嫂子的屄放着,我不会热,肯让他热?’”众人也笑了一阵。
宦萼道:“我还有个笑话。一个大老官带了个篾片去嫖婊子,叫婊子睡在床沿上。这大老官站在地下弄,说道:‘我们弄着,要编只曲子唱着弄,才有兴头。’遂扛起那婊子的腿来,唱道:‘小脚儿高高竖了。’然后把膫子弄了进去,一抽一抽的唱道:‘卵子儿紧紧撞着。’却诌不出来了,唱不下去。谁知那个蔑片在床底下听他们动作,见大老官编不出来了,忙伸出头来接腔,道:‘俺呵。’”大家大笑,连邬合也笑了一会,道:“大老爷道出晚生的本像来了。”童自大笑道:“邬哥,你呵。”
邬合道:“晚生也有个笑话,呵一呵三位老爷罢。一个大老官陪客坐着,忽然放了一个响屁。那客道:‘是谁放屁?’那篾片知道是大老官,忙道:‘不是屁,是虾蟆叫。’少刻臭将起来,那客白篾片道:‘你说虾蟆叫,如何会臭?’那篾片没得答,说道:‘像是死虾蟆叫罗。’”众人笑了一回。
宦萼向贾文物道:“老邬我们几时替他起个号好叫些,尽着老邬邬哥的不好听。”贾文物道:“兄之言是也,何不即为起之。”童自大哈哈大笑,望着邬合道:“大哥二哥骂你呢。”贾文物道:“三弟何晒兄也?此何言哉。”
童自大道:“这也是个笑话。一个人到熟驴肉铺子里买肉吃,见一根熟驴膫子,问道:‘你那驴鸡巴怎么卖?’那掌柜的道:‘你这人好蠢,一个驴鞭子,甚么鸡巴,叫得好丑听。’那人笑道:‘怎么一个鸡巴你也替它起个号。’大哥二哥要替你起号,不把你比做鸡巴了么,就叫邬合鞭子罢。”倒都大笑了一阵,又各饮了几杯。
童自大向邬合道:“我听见人说做篾片的人是蛐蛐托生的,又会呵脬,又会唱曲,你算会呵了,难道就不会唱曲子?你唱一个我们听听,大家吃一大杯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曲子倒记得几个,因为喉咙不济,所以不曾习学。”宦萼道:“甚么相干,不过大家取乐,乱唱一个顽顽,管他好不好。”贾文物道:“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,你岳翁岳母皆以歌名,你岂有不能者耶?盖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”童自大道:“可又来,老子娘会唱,女儿再没有不会唱的。女儿会唱,女婿自然就会唱了。人说,若要会,同着师傅一头睡。你同着母师傅睡,自然会唱,买个驴子拉尾巴,不是这个牵法,不要谦了,唱罢。”邬合被他们带着,只得说道:“晚生不会大套,只知道几句小曲。”宦萼道:“管他小呀大的,是个曲儿就罢了。”邬合要奉承他众位,说道:“晚生唱个《劈破玉》带‘三掉湾儿’罢。”以箸代拍,就唱起来,道:
青山在,绿水在,我那冤家不在。风常来,雨常来,你的书信儿不来。灾不害,病不害,我的相思常害。春去愁不去,花开闷不开。小小的鱼儿粉红腮,上江游到下江来。头动尾巴摆,头动尾巴摆,小小的金钩挂着你腮。小乖乖,你清水不去浑水里来。纱窗外月影儿白。小乖乖,你换睡鞋,哎哟,你手拿睡鞋把相思相思害。相思病,实难捱,倒在牙床起不来。翻来覆去流清泪,好伤怀。眼珠泪珠儿汪汪也,冤家,滴湿滴湿了胸前的奶。
他因是天阉,还是纤纤的童音,唱得竟觉好听。宦萼喜道:“你原来会,我竟不知道。该罚不该罚?”大家都吃了一大杯。邬合道:“晚生唱得不中听,污众位老爷的尊耳。”贾文物道:“邬兄之歌,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歌,大约亦不过如是也。”童自大道:“邬哥将庙的会接着上,再来一个,要骚骚的才有趣。”邬合又唱道:
俏冤家,这两日你待我的情儿淡淡,言语中屡屡的不似了先前。你忽然来忽然去,我看你精神恍乱。冤家,想必是那人待你的恩情好,你向我跟前假惺惺,左右难。冤家,你不必强支吾,画虎画皮难画骨,我悔恨当初。悔恨当初,有眼不识薄幸徒。薄幸徒,把海誓山盟一旦无。我捶捶胸,跌跌足,老天生我不如无。痴心无有痴心报,好命孤。我一心也不怨你这么样无情也,怨只怨我这八个字儿生来的苦。
童自大笑道:“邬哥,你唱的真是土地老儿没儿子。”宦萼道:“这怎么说?”童自大道:“唱绝了。”又普席吃了一杯。宦萼道:“罢了,大家吃酒顽笑,叫他一个人唱就不公道了。我们一家唱一个,唱不来的拿两根筷子竖在耳朵上,学三声老驴子叫。”童自大道:“哥,你不是剃头,竟是杀人了。我知道甚么叫曲子?听着还不懂得呢。”宦萼道:“不会唱就学驴子叫。谁是会唱的么?不过顽意而已,混哼哼就是了。我就先唱个《占花魁》上万俟公子游湖的几句罢。”唱道:
没头角,少问学,打雄吃饭酒量阔。倚着区区家父势,横行到处惯作恶。
唱了,向贾文物道:“二弟来。”邬合道:“从没有听见过大老爷的妙腔。这个腔口板眼,大约合城的名班也没有胜得过的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长兄既歌而善,弟敢不而后和之?幸勿哂焉。我唱《琵琶记》考试中一曲可乎?”宦萼道:“管他甚么,是个曲子就罢了。”他唱道:
看你腹中何所有?一肚腌脏臭。若还放出来,见者都奔走,把与试官来下酒。【他二人各道本色。】
童自大道:“二位哥倒都还来得呢,叫我就不会这几句。”宦萼道:“顾你不得,快些唱。”童自大道:“凭哥怎么处治罢,唱是不会的。”宦萼道:“先说过不会唱学驴子叫。”童自大笑着拿起一双筷子竖在耳朵傍,呼儿呼儿叫了三声。【也是自道本色。】众人无不大笑,又饮了数杯。宦萼道:“我行个令,先说的笑话都不甚好笑,如今拿一个骰子,从我第一家掷一掷,点到谁谁就说。滴着么说一个,滴着二说两个。”童自大道:“譬如滴个六,把我肚子翻过来也没有这六个笑话,这就活杀人了。”宦萼道:“你听我说完了着。说得好惹人笑,众人吃一杯。说的不好不笑,本人罚一杯。不会说一个笑话罚一大钟。”童自大道:“这就难为死我了,我知道今日这个酒全要灌到我肚里子。”宦萼叫取了骰盆来,先吃了一钟,道:“令酒干。”拈起一个骰子掷将下去,是个四,数到邬合,【看他掷骰数点的坐位,宦萼以大哥自居,系坐东面。西贾文物,对坐童自大面南,邬合下陪。】宦萼道:“你说四个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有僭了。”说道:
一个人穷得很,每日虔诚祷告,求一位真仙救度他的苦难。一日,感动了一位神仙降凡,赐他一枚金钱。道:“你到大海上,拿着这钱,炸、炸、炸大叫三声,那海水就干几丈。龙王急了,自然来求你,任你要甚么宝贝怕没有么?”他叩谢了,走到海边,大叫了三声炸,果然水干数丈。一个巡海夜叉爬上来道:“上仙有甚么事撤我的海水?”他想道:“若说要宝贝,多了我一个人拿不去,少了不济事。何不要他的女儿做老婆,有了海龙王做丈人,还愁没有宝贝么?”遂道:“我因没有妻子,要来求你龙王的公主作配。若不依从,我有这个金钱,只用叫几声炸,你海水就干到彻底,你龙王一家连存身的地方都没有。你快去说了来回报。”那夜叉慌忙跳了下海,到水晶宫把他这话报知龙王。龙王着急,忙传鲤丞相、鯾军师众臣来商议。鯾军师道:“须如此如此,就不怕他了。”龙王大喜,就差鲤丞相快去。到了岸上,向那人道:“方才夜叉报说上仙要公主为婚,龙王焉敢不遵?但我家公主是个贵人,上仙须下一个厚聘,才成礼数。”那人道:“我空身到此,那里有甚么东西可做聘礼的?”鲤丞相道:“何必要别物,仙翁的这枚金钱就可做聘礼了,公主少不得还带了来。”那人欣然就递了与他。鲤丞相接过,就下海去了,半日不见动静。那人又炸、炸、炸的大叫,那夜叉在海中望着他笑道:“你先有个浪钱‘炸’着人怕你,你如今没了钱了,还‘炸’些甚么?”
宦萼贾文物都笑了,童自大道:“好骂好骂,骂我有钱的炸呢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怎敢?老爷不用多心。”宦萼道:“无心说笑话儿顽,那里认得真?”向邬合道:“你再说。”邬合又道:
一个秀才做文章,哼哼唧唧,千难万难,总做不出来。他妻子笑道:“你们做文章难道比我们养孩子还难么?”那秀才道:“难难难。你们是有在肚里不得出来还容易,我是没有在肚里的要他出来,岂有不难的?”
众人都大笑。童自大笑着向贾文物道:“哥,他打趣你呢。你做文章可是这样难?”贾文物道:“难矣哉,难矣哉。彼之言是也,非戏我者耳。”宦萼道:“我们一家吃一杯,叫他也吃一杯,润润喉咙好说。”大家都饮了一杯,邬合说道:
一个乡下人,他家的房子无处不漏,一下雨竟无栖身之地。他村中又有虎又有贼,他家里有一条牛,因不放心卖掉了。一夜天又下雨,他睡着说道:“我如今也不怕贼来偷我的牛,也不怕虎来吃我的牛,我只怕漏。”尽着念个不住。一个虎正来要吃他的牛,听见了这话,想道:“我会吃他的牛,贼会偷他的牛,他倒不怕,反怕甚么漏。这个漏是个甚么东西?这样利害。我不要冒失,且等等着,不要遇见了漏。”就在牛栏门口伏着,不觉就睡着了。恰好有一个贼,只当他的牛还在,想来偷他的,也听见他说这话。心里忖道:“我同虎他都不怕,单怕漏,这漏端的是个甚么?”又想了想:“管他漏不漏的,且趁早偷了牛去着。”走到牛栏门口,黑影里见那黄虎睡着,只当是牛,轻轻的跨上,要打它起来。那虎猛然惊醒,慌道:“不好了,这定然是漏了。”驮着往山上没命乱跑。这贼见那虎一跑,也慌道:“这就是他说的甚么漏了。”忙把它脖子抱紧,任它混跑。天色黎明,这贼一看,原来是一只大锦毛老虎,心中正然着急。那虎也跑乏了,靠着一棵大树喘息,这贼忙爬上树去。那虎见身上的漏去了,欢喜非常,又往前跑。遇着个猴子,问道:“虎哥,你为什到跑得恁个样子?”虎道:“不要说起。我去偷一家的牛,遇见了一个漏。我驮着跑了半夜,他爬上一棵树去了,我才脱身跑了来。”猴子道:“从来没有听见甚么叫做漏,大约是个人。”那虎同他商议道:“你拿一条葛藤,一头拴在我的脖子上,一头拴在你的脖子上,我同你去看。你上树去,真是个人,你推下来我吃了,改日我寻些鲜桃美果谢你。若是漏,你望我挤挤眼,我好拖着你跑。两个同到树下,那猴子往上爬,那贼着了急,扯开裤子溺下尿来,正撒在那猴子的脸上。猴子低下头,把眼一阵挤。那虎正仰着脸望他,一见它挤眼,大骇道:“不好,是漏了。”拖着就跑。跑了几里,回头看那猴子,那猴子已拖死了,把嘴龇着。虎道:“猴儿猴儿,我这样费力,你龇着牙望着笑呢。”
说得大家大笑。童自大忽道:“一棒打着了三个,把我们都骂着了,说我们龇着牙望着他笑呢。还不该罚?”邬合道:“晚生是无心,老爷要这样计较,就不敢再说了。”宦萼道:“免你罚,你说个篾片的笑话儿罢。”邬合道:“有,有。”
大老官放了个屁,旁边一个小孩子道:“是那里鬼叫?”那篾片喝道:“胡说,放狗屁!”
宦萼大笑道:“这该罚,这该罚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本是奉承的话,说叉了些。晚生该罚。”吃了一大钟。宦萼将骰盆送与童自大,道:“该你掷。”他捻起来,道:“菩萨,不要掷着我自己才好呢。”掷将下去,是个么。他道:“还好,还好,要是五就坑人了。”想了想,道:“我想起一个来了。我前日听见人说个笑话,打趣那好打马吊的。”
一个怕老婆的人好打马吊,一日输了钱,人上门来要。他老婆恼了,叫他头顶马桶跪着,他说:“奶奶,你看我顶着这东西可像顶着肉汤?”那老婆大怒,拿起马桶盖,劈脸一下打去。他笑道:“奶奶,你打的诌得很,一文钱怎打得肉汤?”
齐笑了一阵。贾文物心有所触,叹道: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”众人也不懂得他说甚么。童自大送盆与他,他也掷了个么,笑说道:
有一文人娶其妻焉,晚间向妻子深深一揖,道:“周公之礼不可不达。”其妻不知何谓,默而不答,彼即趋而出。如是者一月矣,妻归而告诸母。母曰:“尔但云:既侍君子,任君所欲。”妻记其言。他日归,其夫又如前揖而言之,妻以母教之言相答,遂如此云云。久之,妻得其乐趣,不待其夫来揖,便道:“既侍君子,任君所欲。”其夫则交媾之。如是者屡屡,其夫力不能矣。对阴户一揖而告之曰:“非敢后也,马不进也。”
众人见他讲得文绉绉的,倒都大笑了一场。递盆与邬合,邬合忙站起接过,拈起骰子,道:“尊令了。”【写篾片是个活篾片的身分话语,一毫不肯苟下笔。】掷了个二。该是宦萼,他说道:
一个人出门回来,见床上睡着个汉子,问老婆道:“这人是那里来的?”老婆说:“他家因妻子狠打了撵出来,没处安身,借我家睡睡。”男人说:“我回来了,他在那里睡?”老婆说:“他是客,自然让他床上睡。你将就在地板上睡睡罢。”男人说:“你呢?”老婆说:“我是自家,我自然是陪客睡。”那男人想了想,忽然大笑。老婆问道:“你笑甚么?”男人道:“我想这人被老婆打了出来到我家来睡,恐怕后来要当忘八呢。”
众人正笑着,童自大道:“哥罚一钟。”宦萼道:“为甚么罚我?”童自大道:“人说对着和尚不要骂秃子,你方才这个笑话,不怕邬哥多心,说你打趣他么?”邬合被他提破,脸脖子彻耳通红。宦萼笑道:“多嘴的,我倒是无心。”罚了一钟吃了,又说道:
一个人做官胡胡涂涂,不论原告被告,拖番就是二十板。他女人道:“一个犯人也有该打多打少,怎么一例混打?今后你审事,我在暖阁后边听。该打该放,你回头看我做手势。”次日上堂,审了一件事。回头望望,他女人伸了五个指头,又做手势叫打。他吩咐道:“拉下去打五板。”打完了又回头望望,那女人摇手叫不要打了。他错会了意,吩咐道:“你们推他地下滚。”那人是褪了裤子打的,滚翻了过来,一个软叮当的大膫子拖着。那女人见了,把个指头咬在嘴里。他又回头看见,吆喝皂隶道:“把他的膫子咬掉了。”
大家笑了一会,又重新添上佳肴美果,一面吃酒说笑。宦萼笑向童自大道:“令舅是教门,我有个回子的笑话,说了你不要见怪。”童自大道:“他是回子,我又不是回子,与我甚么相干?”宦萼笑着说道:
回回家女人的阴毛是要剃尽了的,一个老回婆叫了个待招到房去剃。那待招见他的阴户也还饱满可爱,不觉兴动,阳物大举,取出来,一下顶进,一阵乱抽。那回婆假意道:“哎呀,你这是怎么说?”待诏道:“奶奶的瘪了不好下力,我楦起来好剃。”说着,越弄得利害。那回婆受用得很了,哼着说道:“我的哥,你不用剃了,就是这等楦罢。”
说了,众人笑了一阵。贾文物问童自大道:“贤弟必知其详,有妇人焉果若是乎?”童自大道:“那里有这话,那东西怎好叫人剃?自己用镊子拔是有的。”贾文物道:“此娇嫩之处也,拔之岂不痛乎?”童自大道:“譬如人拔胡子,惯了也就不觉。”宦萼笑着套他一句道:“回子家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来还拔不拔呢?”他道:“怎么不拔?”自觉失口,笑道:“不知道,不知道,不要管闲事,我们且吃酒。”宦萼、贾文物哈哈大笑,他也红了脸,嘻嘻的笑。
大家又饮了几钟,宦萼对童自大道:“我们结拜过,就是亲弟兄一样子。我与二弟一个是荫生,一个是进士,都算是现任官。贤弟虽然是个加纳的老爷,算不得现任,还得弄一个现任的才妙。”童自大道:“愚弟也有此兴。但细想来,哥做官有老子做主,人不敢欺。二哥做官有同年相为。【这几句话却是乖。】我若做了官,上司说我是个财主老爷,张着大嘴要吃起来,我的银钱是性命一样的,怎肯白送给人?想到这里,就一点兴头气儿也没有了。”宦萼道:“你想的固然是,难道今生就是这样罢了么?”童自大道:“可不是甚么,我如今把个儿子眼都盼穿了也没有。赶着养个儿子,大了送他去读书,像二哥似的。买个举人进士给他,也就算得现任了。”【好想头。】宦萼道:“贤弟,你这话叫做整韭菜包饺子,好长馅。儿子还不知在那个腿肚子里转筋,就想做封君。就是做了封君,也算不得现任。”童自大道:“我就是这个想头,别的再没法。古语说得好: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只要有本事,养下个儿子来,长得快多着呢。我记得当日六七岁的时候,我的哺还抱着我吃奶。【徽州呼母为哺。】就像几日的事,我如今就这样大了,但只是没本事,养儿子就没法。”宦萼笑道:“你既这样巴儿子,多娶几个妾,自然就会生了。”童自大把脖子缩了缩,舌头伸了伸,回头四处看看,叫了两声童禄。宦家的人答应道:“他才出去了。”童自大向着宦萼道:“哥,说正经话,像这样儿戏的话不要说他。造化方才童禄不在这里,墙有风,壁有耳的,设或传得我家奶奶知道,不说哥说顽话,还疑是我说的。那就叫做竹管煨鳅,直死了。”宦萼笑了笑,道:“你如今既没有儿子,到底另想个主意出来才好。”童自大道:“实在不会想,但恨我生的不是时了。若生在一千多年前,可不好来?却生在如今这时候,只好怨命罢了。”宦萼道:“这是甚么缘故?”童自大道:“我听得人说,当初汉朝有个姓崔的,说他拿了几百万钱,买了一个甚么司徒,说这司徒大得很呢,只有他吃人的,再没人敢吃他。我若生在那时候,拼着家俬不着,也买上一个做做。只当开了个大当铺,利钱还用不了呢,【古今货郎皆不过是此想头。】岂不燥脾?却生在如今,怎不怨命?”宦萼道:“我一团做官的兴被你说得冰冷。但天生我才必有我用,不然生我们这些才子做甚么?【不须着急,此等财子万无不做官之理。】或者等着卖司徒的时候也不可知。若有这时候呢,愚兄与贤弟大大的两位司徒自不必说。若不能遇,我二人优游林下,做个山中宰相罢。”贾文物道:“长兄之志则大矣。独不思莫之为而为者天也,莫之至而至得命也乎?”邬合赞道:“好个山中宰相,异想异想。”童自大道:“哥的想头虽然甚好,只山字不合。我们现住在城心儿里,怎说得个山中?还是城字是理。”宦萼道:“城字罢,是也罢了,只是俗得很,不如村字还雅。”童自大道:“村字好是好,只是太下贱了。村里可是容得我们这样大老官的?得一个半俗半雅的字才好。”宦萼道:“贤弟既如此说,就请想这么个奇妙字眼。”童自大想了一会,道:“我当铺隔壁有个学馆,我听见那先生教学生的诗,有一句甚么落御沟呢,一时再想不起来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倒记得句把,不知可是?”童自大道:“你说了看。”邬合道:“可是‘一叶随风落御沟’么?”童自大道:“是极是极。这也奇了,你竟是个顺风耳,怎么我家隔壁先生教诗,你就听见了?”向宦萼道:“我听见那先生说,御者,朝廷之御内也。沟者,御内之沟也。这两个字岂不又富丽又新鲜,岂不妙之乎?我三个人同做个御沟中宰相罢。邬哥同我们日日相聚,不要偏了他,也叫他到沟中来,日逐同乐。哥,我这个想头,可是山顶上一连三座观音庙。”宦萼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童自大笑道:“这叫高庙、高庙、高庙。”宦萼大喜道:“亏你想,果然好新奇字眼,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乎也。”贾文物道:“长兄贤弟虽愿为小相焉,但愚意不在斯耳。”宦萼道:“我们好弟兄,有官同做,有马同骑,自然该同心才是。贤弟怎么又有别意?”贾文物道:“小弟已是发甲之人矣,后来倘有侥幸鼎甲之时焉,岂不荣耀而之乎也哉?”童自大道:“哥,这算计果然好。我明日也像哥买个举人进士做,好升鼎甲,状而元之,燥其皮也,大约也与那甚么司徒差不多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贤弟之言谬矣哉!举人进士乃博学而成名者,岂能沽之哉所得也?”童自大笑道:“哥,我们好弟兄,你还瞒我?你那年中举,多少人还打榜哭庙,又打到那个官儿门口去了。我也跟了去看来。那官儿恼了叫拿人,我穿着一双红鞋,人把我当做秀才,几乎把我捉了去。亏傍边有人认得我,说这是童百万,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大白丁,你拿他做甚么?才放了我跑了回家。我道我怎么记得这样清?我因着了慌跑急了,掉了一只鞋。到了家里,奶奶疑我在外边做甚么偷甚么的坏事,被人撵急了才掉了鞋,要拿棒棰打我的踝子骨。是我再三哀求才分辩清了,饶了打,还骂了好几日呢。是我亲眼见的事,如何哄得我?哥,你当日买这举人也费了几个钱。要是价钱贱,今年倒是科举年,要有卖的,你是老在行,总成替我买一个。我兄弟体面起来,也替哥争些光。”邬合道:“童老爷听错了。那一年有个姓贾家的举人说是买的,非贾老爷也。以贾老爷之大才,取状元如拾芥,何况举人进士?人之打榜哭庙,并非为贾老爷而起也。”贾文物笑道:“有是哉,童之迂也。即有如杞梁之妻善哭其夫之哭,非因我也,为二三子也。”宦萼道:“你们大家不要争,真也是进士,假也是进士,【二语妙极。】争破了网巾边儿没得戴。我们闲话休题,且归正传。古时不知是那个说一句话好,他说:‘无红裙,俗了人。’像这酒席间,须得个名妓顽笑顽笑,才可以醒脾。不然拿着酒,像灌老鼠洞似的一味蛮呷,总没一点兴趣。”因向邬合道:“只有那‘肉夹剪’夏锦儿还好,我摸他身上,有几个杨梅豆儿,不敢惹他。”童自大道:“哥,怎么叫作‘肉夹剪’?”宦萼笑道:“他的那件东西紧就得有趣,又会收锁,故此人起他这个混名。”童自大道:“我也没有多见妇人的这件家伙,我觉得烂松得像个皮口袋一般,怎得有这样紧东西?不怕他夹成两截子么?”宦萼笑道:“是这么说,那里就紧得这样利害?”因听见他说话有因,问他一句道:“你遇见那个妇人的家伙像皮口袋一般?”童自大生平只见过他尊夫人那肥牝,一时无心说出,笑道:“我是这样猜,不要管他。”大家都笑了。邬合道:“江西来的姓严的那妇人生得还好,大老爷只顽过一次,怎么再不会他了?”宦萼道:“那老婆的根子大著呢,他是当年嘉靖明阁老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的孙女儿。【此二妓,前姚泽民所嫖者。先以为不过随手诌出二名耳,此处又还照应到。作者好记性,看书者想已忘了矣。更有妙者,借此又将严氏父子罗龙文一辱,所谓笔剑诛奸者耳。】他汉子姓罗,是罗龙文的孙子。因家道穷了才出来接客,在家乡怕人笑话才到这里来的。他好是好,有个血崩的病,时常要发。我有些嫌他,故此就撂开了。除了这两个,别的都看不上眼。”问家人道:“你们可知道近来可有甚么出名的婊子么?”一个家人叫做多嗣,【宦家之仆无有不多事者。】说道:“外边这些婊子并没有听见一个出色的,那里入得众位老爷的眼?倒有一个瞎姑叫做钱贵,生得十分标致,又有才学,近日合城闻名。同他相与的都是公子财主,些把差的人【真正江南口声。】也到不得他家。但他从来不肯出门,或者众位老爷到他家去顽顽,他家中也还干净。”贾文物道:“然有是言也,吾尝闻其语矣,未见其人耳。”邬合道:“这钱贵晚生也知道,果然有才学又美貌,算得第一个名妓,可以陪得众位老爷。”贾文物道:“只不过道听而途说耳,其然岂其然乎?”邬合道:“果然不错,晚生怎敢在众位老爷跟前说谎?”宦萼道:“既果然好,我们几时接他来顽顽。虽然说他从不出门,料道听见我们去接,他不敢不来。要做一点身分,我吩咐了教坊司差人去拿毛链锁套了他来,这倒是容易的事。但有一件不瞒二位贤弟说,你嫂子虽然着实有些贤慧,只是性子利害些,我不敢轻易惹他。我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是惧内的人不成?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,他桩桩件件都合理,我不得不遵他。倘或冒冒失失接了人来,一时他发起怒来,如何了得?等我慢慢的同他商量明白了,再做区处。”
饮够多时,夜阑方散。宦萼乘着一团高兴走到内室,那侯氏独坐无事,小饮多了几杯,已经睡下,正有些欲火炎蒸。宦萼见他已睡,也慌忙脱衣钻入被内。轻启两股,尽根插入,十分努力抽提,要博他的欢喜。那侯氏果然喜孜孜笑着,两手勾定他的腰往下直捣,做得正在得意。宦萼乘他欢喜,一面抽送,一面说道:“今日老贾老童说外头有一个驰名的瞎姑儿,生得模样又好,各样的曲子都会唱。他们说明日接到我家来顽顽,我问你一声可行得?”侯氏听了大怒,拧了几把,将他一掀,跌下肚子。侯氏一骨碌爬起,揪着他耳朵,赤条条叫他下床地下跪着。骂道:“你这天杀的,我说你今日为何这般着力?原来图我欢喜,想做这样大胆的事。你有我这样的妻子,也就尽够你受用了,还想吃野食。恼了我,性子狠一狠,把你的膫子生生的咬了下来。我这两日才与你三分颜色,你公然就想开起染房来了。”宦萼哭丧着个脸,道:“你知我素常守你的家法,对着丫头们连笑也不敢一笑,看也不敢多看,何尝有一点私心欺你?就是欺天了。这是他两个的好意,说同我结拜一场,无可奉承长嫂,要叫个瞎姑来唱与你解闷。我怕你多心,不敢应承。他们叫我来预先和你说明白了,才好去接。一团敬你的美意,为何倒疑心起来,反这样发怒?我要有这样驴心狗肺,凭你叫我说甚么咒我就说。你前日怪我不亲热你,才亲热得几日,你又放出这样吓人的面孔来,叫我怎么不怕?不要说我吓软了,你看连这样个铁一般挺硬的东西也被你吓得鼻涕似的,好像一条大蚰蜒虫了。”
侯氏听了,回嗔作喜,将他拉起来,道:“你不曾说明白,几乎没错屈了。你这样个大汉子,说话到三不着两的。”笑嘻嘻一把攥着阳物,道:“你不会说话,怪不得我,快些上来罢。你明日对他们说,虽是他们的好情,这样事万万行不得。若是男瞎子,便是十个一百个叫了来也不妨。一个女瞎姑同婊子两种人,都是撩汉精,可是容得上门的,断断行不得。我连听见说还恼得慌,不要说眼睛看见。”宦萼爬上床来,恐他尚有余怒,只得搓捏了一会,屌又开始硬了,尽力奉承一度,然后并肩交股而睡。
次日起来,饭后贾、童、邬三人齐到,吃酒之间,宦萼道:“接钱贵的事,我昨晚与你嫂子说了,倒被他正言厉色说了一顿好的。他说我家老父现做着大亨儿八的显官,【此乃江南市井之语,亨儿八三字却不解何意。】如何接妓者见门。虽然说是瞎子,到底人说的不好听,恐外人谈论不雅。他的话真是头发牵着老虎走,理能服人。纯说的是些大道理,令我毛骨悚然,无言可答。不然,接到二弟家中,我们大家一乐何如?”贾文物正拿着酒杯吃洒,听他说这话,心下一惊,浑身打了个寒噤,把个杯子掉下地去,跌得粉碎。【前魏如虎吓掉茶杯,此处贾文物跌掉酒杯,先后遥遥一对。】忙说道:“西子蒙不洁,则人皆掩鼻而过之。见冕者与瞽者,虽亵必以貌。彼无目者也,可相亲乎?且贱阃之政如严君焉,若知之,弟虽死而无悔,且恐获罪于兄,虑彼亦必自经于沟渎矣。”宦萼道:“一团高兴,我两家都行不得,难道就罢了?这样罢,我两个出东道银子,不要破费三弟一文,接到他家去顽顽罢,这可行得?”童自大听了,希图内中有得羡余,满口应允,道:“今日迟了,又都吃得酒醉饭饱。就接了他来,我们也吃不得甚么东西了,不如明日罢。”大家又说笑了一会,宦萼向贾文物道:“既说这钱贵有才学,二弟明日作几首诗吓他一吓。”【作诗何以吓人,奇谈奇想。】贾文物道:“一瞽者何以文为,只弟数语之下,彼必瞠乎其后矣。”邬合道:“他若听了贾老爷这文才,自然害怕的。”大家又坐了多时,约定明日取齐同到童自大家去,然后方散。
那童自大利令智昏,不记得他夫人的利害了。到了家中,归到内室,做个笑嘻嘻的脸,走到铁氏面前站着,将宦、贾二人出银子要接瞎姑钱贵到他家中来顽。【前宦萼对侯氏所言详,此处童自大之言略。】还不曾说完,不提防被铁氏夹脸一掌,一个满脸花,连耳根稍带了一下。谁知铁氏这手比铁还硬,打得童自大满目生花,耳中如磬,鼻血直冒。他泼声骂道:“你这囔死饭无用的杀材,好饮贪杯,终日吃得烂醉。一倒下头,如死人一般,夜间一些正经事也不能干,【此等说,真该打。】反要接瞎婆子来顽,我知你真活得不耐烦了。”童自大昏了半晌,一手捂着脸,一手捏着鼻子,道:“我何尝要接了顽?是他们的意思。我不过想赚些酒食肥嘴,家里又可以省些柴米。我可敢要做这样坏事?我要有这些烂心灶肝又可敢来,还望着你说?”铁氏还喃喃都都骂了一会,方才去睡。童自大不敢啧声,洗净了鼻血,也悄悄睡了。
次日清早,先到宦萼家中。他恐迟了,众人到他家去。刚坐下,适贾文物也携了分金来,邬合亦到。宦萼问童自大道:“昨晚说接钱贵来顽的话何如了?我等二弟来,正要同到你家去,你倒又来了。”笑道:“像是有人不许么?”他胀红了脸,恼都都的也不啧声。贾文物笑道:“此乐事也,贤弟何怒之甚乎焉?必有故也而勿隐。”童自大气愤愤的道:“你们两个怕嫂子都不敢做,就总成我这个老呆。你们也心忍?叫我昨晚回去才说得一句,被我家奶奶一掌几乎把我打死。今日已成两世人了,还说接甚钱贵呢?”指着脸道:“你们看看这肿的,我方才照照镜子,还青了半边呢。这是二位哥的抬爱,我昨晚的鼻血淌了有两碗,这会子还晕刀刀的。”邬合咂着嘴赞道:“三位奶奶都这样善于持家,不许老爷们外务,有些贤内助真是难得。”多嗣在傍插嘴道:“既是家里做不得,三位老爷何不瞒了奶奶们,还是到他家去,又便宜又放心。”宦萼道:“有理。我做东替三弟暖疼压惊。”童自大道:“承哥的情。去是去,要有人问我的脸,不要说奶奶打的。只说我昨日吃醉了,打轿子里栽出来跌成这个样子。”众人笑喏。遂大家整衣冠,乘肥马,仆从跟随,到钱家来。
且说那钱贵自与钟生定盟之后,并不接客。郝氏逼他数次,他寻死觅活,誓死不从。又经发姚泽民那一番,头面俱伤,实在有个要寻死的样子。郝氏虽然以钱为宝,到底他是亲生女儿,恐怕逼出人命来,只得由他。凡有客来,都推有病回了去。钱贵每夜焚香祝天,愿钟生秋闱得意,早谐连理。一日,饭后倦卧在床,忽郝氏走来,道:“儿呀,有个宦公子同了两个人,他像是富豪乡宦,因慕你的名,特来访你。我回他说,你有病在床,久不会客。他定要会你,坐在客座内呢。”钱贵道:“儿已矢志,虽死不能从命。”郝氏道:“儿呀,你不知道这宦公子是京城中第一个有势利惯作恶的。同来的那两个,我看他装腔做势,也不是良善好人。你若不肯出去,他一时使出宦势来,我这老性命就送在你身上了。且还有一说,他若动了那呆公子性儿,把你凌辱一场,又奈何他?且又低了声价。你今就说有病,他们料不留宿,不过陪他坐坐,吃几杯酒。一来免得有祸,二来又作成老娘赚他几个钱,岂不两得?这也是替我母子解纷的意思。”再三说劝他。那钱贵思忖了一番,素常听得这宦公子的呆恶,恐拒绝狠了弄出事来,不但贻累母亲,而且辱了自己。况只相陪坐坐,也还无害于礼。没奈何,长叹一声,只得起来。那虔婆见女儿肯了,不胜欢喜。出来道:“小女因病睡在床上,才勉强叫了他起来。待梳洗了,就出来陪众位老爷。”说罢,便安排酒饭去了。那钱贵叫代目替他掠掠鬓,将随身衣服理了理。代目因说道:“我才张见那三个人,【张字妙,若是出去看一见,童自大岂不认得?】一个是我旧姑爷,姓童。那两个不认得,都生得痴肥可笑。若同钟相公比并起来,真是神仙小鬼呢。我不扶姑娘出去罢,怕他认得。叫了财香来罢。”钱贵点头,代目去叫了财香来。
钱贵装个病态,财香扶了出来,朝上拜了几拜。众人让他坐下,邬合先说道:“三位老爷,一位是有名的宦大老爷,一位是进士才子贾老爷,一位是百万童老爷,都是本地有名的大官府。因慕钱娘,特来相访。”宦萼道:“老邬,他果然生得好。比那大行院里的婊子果然好些,名不虚传。”邬合道:“晚生怎敢说谎?夸奖钱娘的人也不是一个,人人见了没有一个不道好,晚生两耳也听久。今日托三位老爷的福携带来,得见娇容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童自大笑道:“没眼儿的珍珠,我那瞎宝真好标致。我的虚火都看动了,脸上都发起烧来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君子不重则不威,吾弟何匪之至此也?然而不知钱姑之姣者无目者也,无怪乎贤弟若此耳。”宦萼吩咐家人道:“拿锭银子赏那老鸨,叫他快收拾酒肴来我们吃。”那钱贵先听得代目说他三人形容丑陋,今又听宦、童二人谈吐粗俗,贾进士假装文墨,满口之乎者也,因想起钟生风流蕴藉,愈加不乐,只不做声。有四句话儿描写他的心事,道:
雅意遇真才,偏偏逢俗子。
伤心泪暗流,愁恨何能已。
不多时,就捧出酒肴来。那郝氏出来替众人安了席坐下,各敬了两杯进去。贾文物见钱贵双眉紧锁,低头不语,因说道:“久闻钱娘色艺双绝,真异人也,特来访之。何不一假色笑耶?所谓一人向隅,满座不乐也。”童自大叫家人道:“把钱姑面前那碗鱼撤去了。”宦萼道:“这是为何?”童自大道:“二哥说,一人向鱼,满座不乐。何不撤去,大家乐一乐呢?”贾文物笑道:“愚兄所云乃方隅之隅,岂鱼肉之鱼哉?吾弟过矣。”邬合道:“贾老爷可谓童老爷一字之师了。”童自大道:“邬哥,我说错了,你又更错。我错说的是鱼字,你怎说一字之师?难道人说鱼肉叫做一肉么?”宦萼道:“你们把闲话收拾起来,且说正经的。我久闻钱姑弹的琵琶绝精,曲子更妙,请教这样一曲,以伸渴想之私。”钱贵道:“多承过奖。但病躯气弱,不能服事。”邬合道:“钱娘不要过谦,辜负了大老爷相爱美意。”因要了琵琶,送了过来。钱贵推辞不脱,没奈何,道:“不要琵琶,我清歌一调,众位老爷听罢。”此时一来想念钟生,二来厌恶他三人,心有所触,随口编了一调《丑奴儿》令,歌道:【曲牌名甚妙。】
香闺对饮知心聚,幽韵歌诗。低唱新词,骰子拈来催玉卮。遭逢俗子骄人态,满口胡支。装尽呆痴,跌绽双弯悔是迟。
音韵悠扬,以箸代拍。歌完,他们三人并不懂词中意味,宦萼不住颠头播脑,口中连赞道:“唱得好,唱得好。”那童自大靠在椅背上,道:“嗳呀嗳呀,我浑身都酥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观三弟之态,可谓郑声淫矣。虽然我大贤欤,亦当三月不知肉味。贤弟聆音一至于此,定高山流水之知音矣,亦识此歌之妙乎?”童自大笑道:“我听钱姑唱得这样娇声娇气的,故此心眼里快活。我却一个字也不懂得,那里叫做甚么知音?我在家常在大门口站站,听那些小孩们唱的几句,那我倒是知音,听得稀熟的,记在心里。”宦萼道:“贤弟既学会了,何不唱给钱姑听听,做个抛砖引玉呢?”童自大笑道:“怕唱得不好他笑话。”宦萼道:“不妨事,大家顽意,他笑甚么?”童自大道:“哥既这样说,我就坐鼓楼上一交栽下来,直滚到北门桥,脸上的油皮儿也没有塌一点,还拾了一个大钱。”宦萼道:“这话是怎么讲?”童自大笑道:“哥不懂得这市语么?这叫做老脸大发财。你们听我唱。”
姑娘姑娘生得俏,头载骨姑帽。腰里拽把草,肚里娃娃叫。遇着大鸡巴,肏得他两头跷。
众人听了,哈哈大笑,钱贵倒也被他引得破颜一笑。邬合道:“钱娘既然身子不快,倒是请行个令,吃杯酒罢。”宦萼道:“说得通,钱姑请行令。”钱贵道:“从不知行令,还是众位老爷请。”贾文物道:“不知令,无以为君子也。其身症无令而行可乎?王速出令,还是钱姑而行始妙哉。”钱贵推之再三。宦萼道:“你若要我行,可要遵的呢。不遵,罚一百杯。我的令,大家脱得精光,一个人一碗酒,轮流着吃。你可遵得遵不得?要遵不得还是你行。”童自大道:“倒是哥这个令有趣呢,钱姑你照着行罢。”贾文物命众人筛了一杯酒,递与钱贵,道:“不则不可以为悦,无才不足以为悦,可兴于诗,否则下而饮。”钱贵见他们体段谈吐甚觉可笑,因道:“既承遵命,有僭了。”遂说道:“此令要古诗一句,头一个要洞字。”便道:“洞口桃花也笑人。”童自大听了,伸着舌头,道:“活杀人,好狠令。这都是二哥起的祸,好好的吃几杯罢了。甚么兴于诗,诗出这么个令来,我看那里去寻这个洞?”因笑道:“钱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,你家忘八便会钻洞,我们是那里来的洞?”邬合道:“先告过,晚生不在令内的。众位老爷有酒,晚生情愿陪饮罢。”宦萼道:“这也罢了,只是不许赖酒,要赖酒就是钱姑家的老忘八。”贾文物道:“不拘次序之先后而可说之乎?吾恐先进而说者,野人也。”钱贵道:“这有何妨?”贾文物道:“既如此,吾即言之矣。洞里神仙下象棋。”宦萼道:“你把我一句好的说了去了。”邬合赞道:“好个洞里神仙下象棋,好想头,好高雅。”钱贵道:“请问这句诗是何出处?”贾文物道:“是古也,非今也。钱姑你乃通文墨者,此诗岂今之人而能作出者耶?”钱贵道:“既是古诗,是那一个作的?在那一部诗上?”贾文物道:“古自唐宋以来称诗伯者多多矣,此一人则予忘之矣。若谓系那一部所载之诗,愈问得而可哂也。我一个科甲之家,如千家之诗,神童之诗,唐诗古诗,还有许多无名之诗,堆之数楼焉,安能记忆载在何本哉?”钱贵听他满口胡诌,也没力气同他班驳,遂道:“既说是古人中有这一种诗,姑准免饮。”宦萼道:“我也有了,只是五个字,可使得么?”钱贵道:“只要有典,倒不拘五言七言。”宦萼道:“洞洞洞洞洞,这一句如何?”【蠢哉宦萼,何不再添上两个字,便是七言。】邬合道:“古人叠字诗最少,晚生记得有解学士的两句道:泉泉泉泉泉泉泉,飞岩石隙喷龙涎。以为是从来没有再见的了,今日大老爷倒记得这句好的。”宦萼道:“这倒不是假话,果然也亏我想。”钱贵道:“这句诗从何处来的?”宦萼道:“是我肚子里想出来的。”钱贵道:“原说要古诗,这是杜撰,罚一巨觥。”宦萼发急道:“这句诗古得很,盘古没有分天地就有的,解学士那七个泉就是我这五个洞里淌出来的了。”因望着贾文物道:“贤弟你可记得?这句诗就是你先下象棋那个人作的。是我那一日在你那诗楼上翻见过,因见他作得出奇,故此记在肚里,方才偶然想起来。钱姑不信,改日在那本诗上翻着了送来你看。我要说谎就发个大誓。”钱贵见他发急,也就笑笑道:“既是古作,也免饮。”宦萼问童自大道:“贤弟快些说。不论甚么古诗,说一句就是了,为何如此作难?”童自大道:“我肠子想断了,也没有这个洞。求钱姑从宽,不拘甚么话,只要说得通罢。”邬合道:“吃酒原是适兴,令要苛刻就没趣了,求钱娘通融些罢。”钱贵道:“既如此,听凭遵意。”童自大又想了一会,喜笑道:“一般也想出来了。”说道:“行不动的哥哥,这一句可妙?难道又是没有典的?我听见鹧鸪是这样叫。”钱贵笑道:“典是有典了,只是洞不在头上,罚一杯。若论起,动字错了,该罚三杯。也只罚一杯罢,共两杯,请用。”家人把酒斟上,童自大吃着酒,说道:“钱姑你说洞字不在头上,罚我吃了这杯酒也罢了。我请问你,头上有个洞是甚么东西?”笑了一会,又道:“若说动字错了,难道有两个动字?罚便罚了,吃得有些屈得很。”说着,把杯酒向口中一倒。忽然一笑,把酒呛了出来,喷得众人满脸满身,连桌子上无处不是。宦萼道:“你想起甚么来,这样好笑?把酒喷得满处。”童自大咳了一阵,方笑着道:“方才钱姑说洞字有两个,我还不信,吃着酒想起来,一点不错。妇人家屁股底下那两个洞,一扁一圆,可不是两样么?故此好笑。”倒把众人引得大笑了一场。连钱贵见他这等村俗,忍不住也笑了。他吃了二杯,邬合也陪饮了。【不漏。】
令完,宦萼道:“钱姑再来。”钱贵道:“先已占过,自然是老爷们请行。”宦萼道:“你先已做过令尊,何必又谦?好事成双,只求容易些的。”钱贵也就说道:“这回要两句诗,落脚要一东字。”便道:“喽蚁也知春意好,倒拖花瓣过墙东。”宦萼摇着头道:“这越发难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此等诗多乎哉多乎哉,兄试思之。”宦萼道:“贤弟有了么?”贾文物道:“予腹中久记之。我言之而兄听之,看妙乎否也?”因说道:“文昌八座同,凤台陆起东。”宦萼笑道:“妙妙,好促才。”邬合道:“贾老爷毫不假思索,竟同宿构,接得这等快,真天才呢。”钱贵道:“请问这诗来历。”贾文物听了,放下脸来,道:“钱姑,勿谓我轻薄尔也。你能记几许之诗?我辈做名公之人,何处不记些诗文于腹中?此二句者,乃一舍亲之家堂画临了之结句也。我满腹之诗何止五车,岂肯以无指实者诳尔也?苟不我信乎,我借来你试看之,我非古人之诗不敢呈于人前也。”钱贵道:“这凤台陆起东五个字,大约是落款的地名人名,决乎不是诗内的。”贾文物道:“嗟乎!钱姑,尔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予尝闻古之称诗伯皆曰李杜,汝不闻李白讥杜甫之诗乎?有云:
饭颗山前逢杜甫,头戴笠子日卓午。
何处行来太瘦生,只为从前作诗苦。
此首句岂非地名人名乎?然此亦系落款而非诗耶?你既不知之,何必强为知乎?”邬合道:“记得诗已奇了,又记得许多的出处故事,更为奇绝。听当日宋朝有一个王荆公好记性,想来也未必能加于贾老爷之上。”钱贵听贾文物说得妄涎不通可笑,也再不驳。原来贾文物说的这两句有个缘故,他曾见过一个亲戚家挂着一轴大字,系南京名士陆晋公名起东所书,诗是七言律,末句“都与文昌八座同。”他家住凤凰台,故云凤台陆起东。因纸短,此五字与上诗相连。贾文物把这五字认做结句,反把上句去了二字,念做“文昌八座同,凤台陆起东”。倒非诌出来的。
只见宦萼笑道:“造化,造化,我也想出来了。”贾文物道:“何如?弟所谓多者岂谬言耶?”宦萼道:“曰南北,曰西东。”邬合赞道:“真愈出愈奇了。贾老爷的已妙极,大老爷的更妙。只六个字,把四面八方都包藏在内,含蓄了多少文章。”钱贵笑着问道:“虽不违令,但这两句如何当得诗?”宦萼道:“这也怪你不得,虽然不是诗,这是我府中收藏传家的本经上的。我听见人说,孔夫子删的有一部《诗经》,这两个字连在一处,可见诗就是经,经就是诗了。如今在朝中做尚书,我家太老爷当初中举中进士,都是这本经。我自幼一上学就请了一个名公特来教我,这经我读了七八年才读熟了。这经上天下的事,以至古往今来,无所没有,也说不了那些。我自读了此经,就不觉大通,以后再读别的书,觉得文理就都浅薄了。”童自大道:“好哥哥呀,有这样好书,就不借我兄弟看看?”宦萼道:“这经是留着传代的宝贝,原不给人看的。既贤弟要看,改日借你看看,万不可再传别人。”童自大道:“我从小读过半本《百家姓》,做了家藏的秘宝,就不知道还有这个奇书?承哥抬举肯借我,我难道当真是呆子,【当真二字妙,尚不自信以为呆也。】肯借别人?”那邬合要奉承宦萼,假做不知,故意叹口气,道:“这样好书,我们小户人家今生料不能见了。”钱贵忍不住含笑问宦萼道:“请问府上这经是何名?”宦萼低头想了一会,屈指自数道:“《金刚经》、《观音经》、《女儿经》、《嫖经》、《赌经》、《促织经》都不是。这经两个字名古怪得很,每常熟极,偏今日就想不起来。”又想道:“我隐隐的记得头两个是‘人之’二字,想是《人之经》罢。”因问贾文物道:“你是才子,可曾见过这经?”贾文物道:“此乃三字之经也。”【若是《三字经》,开蒙小儿无不读过。若果又有三字之经,我亦不曾见过,宜乎宦萼以为秘宝也。】宦萼听了喜极,拍案大叫道:“是是是,极好记性。难道你家也有这样好书?”贾文物道:“有诸。”宦萼道:“我想这样密宝,自然是我大官府同你才子才有,料别人家没有的。”钱贵笑道:“这样奇书,天下或者尽多。既说是府上秘宝,只得要算做奇书了。但到底非诗,该罚一杯。”宦萼道:“先说过的,《诗经》虽不是诗,却是经,也就算得诗了。看这奇书分上,免了罢。”邬合道:“大老爷说了这一番奇话,钱姑也长了许多奇学问,姑准了罢。”钱贵也就笑笑罢了,因道:“此位童老爷请说。”童自大道:“我倒有一句,恐怕不好,你又要罚。”钱贵道:“请说了看,合式便罢,不合式免罚另说,如何?”童自大道:“你往西来我往东,可合式?”钱贵道:“字倒不错。这是油言,算不得。况且该两句才是,怎么只得一句?免罚别说。”童自大道:“你杀了我也罢,东是今生不能有。要罚几杯,情愿领罚。”钱贵道:“无诗应罚三杯。因来得真率,用一杯罢。”童自大一气吃了。宦萼道:“贤弟大才,平常肚子里诗极多的,为何不说,倒情愿吃酒?”童自大道:“诗是有多少在肚子里呢,只是一时轻易出不来。况且放着不要钱的酒不吃,倒满肚里去寻‘东’。”【辱翁曰:大通大通。】邬合道:“老爷说的是饮酒说诗,各人适兴,何必拘呢?”宦萼道:“钱姑再起令。”钱贵道:“岂有一人行三令之理?”宦萼道:“你不行就遵我先的那令了。”童自大道:“麻雀的杂碎,你只当可怜见,我行个容易些的罢。”宦萼道:“怎么叫做麻雀的杂碎?”童自大笑道:“这是我亲热奉承钱贵的意思。麻雀的杂碎者,小心肝也。”众人大笑。钱贵道:“童老爷竟是麒麟了。”童自大道:“你这是怎么说?”邬合恐怕言语参差,忙插口道:“麒麟是多宝的,这也是钱贵奉承老爷是财主之意。”因道:“钱娘请行令罢,众位老爷候着呢。”【真好篾片,个个奉承到。即钱贵亦必周旋到。】钱贵也会意,更不再讲。说道:“就依童老爷说,容易些罢。只说五个字,不拘上下,只要白丁二字在内。”因道:“往来无白丁。”大家想了一回,贾文物也想不出来,恐人笑他,因说道:“乐不可穷,欲不可极,酒止矣夫。兄请在此留宿,弟辈可以去则去矣。”童自大道:“今日是大哥睡,明日是二哥睡,后日才轮到我。这两夜叫我怎熬?我们兄弟同门做一个三战吕布罢。”【这是他家插屏上所画者,故此记得耳。】钱贵道:“本当奉留,但身抱微恙不洁净,得罪众位老爷。”宦萼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且回去,改日再来相访。”童自大道:“哥,你竟是狗咬尿脬空欢喜。倒是大家同回的好,省得我眼睛出火。”贾文物道:“吾未见好德噫如好色者也,盍去诸。”说了一齐大笑。家人点上灯笼,一哄而去,正是:
仙花遥望莫能攀,可笑狂奴空腆颜。
自是青莲泥不染,何妨娇慧对痴顽。
他众人归去如何,权且按下。且说那游混公自宦家出来,失了肥馆,又开了一个散学胡混。因把龙家小子骗做了龙阳,被他父亲打散之后,品行全无。人都知道他的心是通了六窍的,却是一窍不通,那里还有宦家挂名读书的学生来请他?他没事做了,恃着一顶硬邦邦的头巾,武断乡曲,把持衙门。凡是可以弄钱的去处,任你甚么凶恶无耻的事,他无不踊跃为之。
他妻子花氏早亡,这花氏原是个团头的乃爱。团头者,即花子头儿之尊称也。他父亲原也是个小花子,后来因积攒了几文钱,他算计却租了三间房子,收留那无归着的乞丐在家中存宿,每日一个人交他三文做房钱。又积了几年,囊中竟有了余资。他买了几间房子,到各鸡鹅铺中收了毛来晒干,铺在屋内有尺许厚,招揽各处花子来他家住。每夜钻在那毛里睡觉,比睡床铺还受用。但偶天阴下雨,出去讨饭不得,便吃他家的饭。每日要交他几文钱名曰鸡毛钱。今日不足,明日定要补上,不敢少欠一文。俗语说:端他的碗服他管。这些花子都仰仗着他,任他颐指气使,不敢稍忤,他竟俨然有个主人公之势。日积月累,十余年竟积有数百金。公然穿起细布直裰,吃起肉糜来,做了一个花子中的财主,众花子就尊他做了团头。
他没有儿子,只得一个女儿。说也甚奇,他这样个瘸腿弓腰,眇目擘手的,生的这女儿并非花子之花,宛如花木之花,颇有几分姿色。他是花子中的乡绅子,要择一个读书人家的子弟做女婿。广托媒人,事成厚谢,请教是那个正经人家肯扳这叫花亲翁。他见无人肯就,便以利饵之。托媒人道:“如有愿成交者,除妆奁之外,还以二百金为压箱之资。”游混公听得此信,他那时年已三十,小儿尚还无母。他父母是早故了,是自己做主情愿为这位花翁的门下婿。媒人去说,那老花反疑心未必是正经人家。细细访问,知他祖父原都是秀才,他也还曾读过书,遂许了他。这花翁着实体贴女婿,知他贫寒,不但不要他行聘,反先送银二十两为制衣裳酒水之费。嫁过来时,妆奁虽不为大丽,而箱柜床桌之类,件件俱备,果有细丝二百两在箱中。把个游混公喜得屁滚尿流,不但白得了一个红颜,且又获了许多白镪。但只是一件,晚夕成亲之时,游混公还以为是个处子,白费了许多津唾。谁知他那件东西不是含葩之花,已是大放之花了。游混公虽不曾娶过妻,也因同妓女们钉打过无数。他见花氏之物与那妓女们相仿佛,口中不住咨嗟道:“嗳呀嗳呀,怎是这样的?”那知那花氏更老辣,听了这话,反怒起来道:“你嫌我是破罐子么?你不要我,送我回去就是了。有我这样个人并这些嫁妆,不怕嫁不出汉子来。”游混公忙赔笑道:“我夸你的这件宝贝怎是这样的有趣。话没有说完,你就多心起来。”竭力奉承了他一度,方才睡下。
原来花氏在家时,他一个花子的府上知道甚么叫做闺门严肃?有他舅舅的个儿子常到他家,十日半月的住。他两人相厚久了,他的父母并不知禁忌,幸喜腹中还未曾结子,还是游混公的造化。游混公因囊中有钞了,不但图荣耀门闾,且又要与丈人争光。那时正有捐纳秀才的例,他费了百余金纳了一名,公然头巾蓝衫到丈人家去威武。那花老见此乘龙佳婿,敬之如神明,又赠了数十金为喜筵之费。
过了年余,花氏生了一子,游混公替他起了个名字,叫做游夏流,取个与子游、子夏一流人物之意。这花氏嫁了游混公刚只五年,便一病而殁。游夏游尚幼,家中无人照看,他送到花老岳翁家去抚养。到了十三岁,那花老夫妇也故了,他已过继了那内侄承嗣,游混公方把儿子带回。
这游混公久要想续弦,因恐费钞,希图又有花子家的寡妇,一文不费,白白的嫁他。如何有此等巧事?所以鳏居了十余年。年已五十来岁,性又好淫,还时常去做那钻穴逾墙的勾当。往往为人所辱,他恬不知耻,还道:“投梭折齿不失为名士风流,此何伤乎?”
南京院中妓女们的市语,白昼有人会房名曰:“打钉”。他无事时常在院中闲荡,见有略像样些的妓女们,他定要去钉一钉。钉了问他要钱时,他道:“我生员也,奉太祖皇帝制例,免我一丁。”这样不通得可笑。这些龟子们素常知道他是一个生事的秀才,谁敢惹他?况且又不曾钉坏了甚么,只得忍气吞声,白白被他钉去。后来这些妓女们见了他,都称他为白丁生员。他不但不自己羞愧,犹欣欣得意,向人前自述,以为乐趣。他更有一件可笑之事,出人意表。他一夜到一妓家去嫖,上床之时,他到那妓女身上交媾一次。歇了片时,叫那妓女到他身上倒浇了一番。又过了一会,他同那妓女侧身对面搂抱着,又干起一度。睡不多时,又叫那妓女到他身上舞弄了一回。到明起来时,向他要嫖金。他道:“初次我弄你,二次你弄我,三次平交不算,四次又是你弄我,论理你还该给我一次的嫖钱。我因你是个小人,不问你要罢了,你怎么反倒问我要?”那龟子有些怕他,让他白嫖而去,却也在背后彰扬咒骂了个够。所以他的美名,人人皆知。后来他这些劣行被文宗访着了,拿去打了一顿板子,把衣巾褫革。他羞辱还在次之,把一个骗人的本钱没了,着了一口重气,疽发于背,睡倒在床。
他那个贤郎游夏流也二十岁了,看惯了他父亲所作所为的事,更比他乃尊加倍。凡系下流的事,无所不做。遇钱就赌,有钞即嫖,见龙阳便爱。若没得钱了,情愿拿他的尊臀兑换。却又奸诈百出,而且一张好嘴,他那三寸巧妙之舌,一副伶牙俐齿,人再说他不过。明明别人有理的事,到他嘴中一说,不但一毫理气皆无,还连一点人味儿也没有。到他自己做了那万分下流的勾当,他夸得乱坠天花,竟到了希圣希贤的地位。如他要用了人的钱,人向他索取时,他反责备人道:“银钱如粪土,仁义值千金。朋友是通财之义,肥马轻裘还可与朋友相共,而况于些微之物?我不是不还你,正是试你为人何如,果然小人不失为小人。”及至别人少他一文,便拼命拼死,必定要来才罢。他又有一番妙论掩饰,道:“我岂稀罕这一文钱?这正是教你做好人处。古人云,财帛分明大丈夫。况谁无急处?你此时还了我,不失了信,下次还可以通融。如我是生平再不失信的。圣人说,民无信不立。这是第一件要紧的事。”如他用人的钱,那人说:“人清财不清,你到底记个数目,省得后来混赖。”他责那人道:“能几个钱,你便如此小器?朋友家就差了,也是有限的事。”人要借他的,定要当面记清。有的说道:“怎么你用人的便不记,人用你的便记?”他道:“我并非为你而记。我记个数目,以便查算耳。”凡事翻来覆去,总是他的是,全是别人的不是。
或有人说及龙阳一道,他便正颜厉色的道:“以须眉丈夫而效淫娼之事,不要说为亲友所耻,即在家庭中,今日何以对父母兄弟?将来何以对妻子儿女?勿谓为人所知,即人不知,宁不内愧?此辈狗彘之不若,言之犹恐污吾颊。”有人知道他也是卯字号的朋友,不好明明抢白他,或用隐语讥讽。他又有一番侃侃议论道:“慕容冲以龙阳而为帝,董贤以龙阳而为相,陈子高以龙阳而为男皇后,弥子暇乃子路先贤之内戚,而尚为卫君之嬖臣。今日衣冠中人为之者众矣,此皆游戏三昧耳,庸何伤乎?”他这一种饰非之巧言也不能尽述,真是个口是心非,人质兽行的下流。
他四五岁时,游混公就替他定了卜通之女为媳。他二人联这一门亲,说起来倒也是个笑话。他二人虽同城居住,同在黉门,又都出入衙门,却从未曾会见。那时有个富翁同人打官事,约了几十个惯走衙门在庠的朋友做硬证。官事完了,设席相谢。上座之时,恰好游混公、卜通两人同一个姓计名德清的三人同在一席,这计德清便是钟趋之子钟吾仁的内兄。【计德清的名字是如此出法。】他三人坐着饮酒,都各问了姓名。卜通不住的看游混公,那游混公也不住的看着卜通,各看了一会,游混公忍不住问道:“弟同兄虽俱在学,却不曾会过。却又面熟得很,像在那里见过一般,一时再想不起来。”卜通道:“正是呢。老兄也着实面善得很,再想不起何处会过,所以适才弟不住端详尊面,想是我两个素常彼此闻名神交的缘故罢。”计德清笑道:“二兄相会的去处,弟倒记得。”二人忙问道:“请教长兄,我两个在何处会过来?”计德清道:“说了恐二兄见怪,故不敢启齿。”二人同道:“这有何妨?望兄见教。”计德清笑道:“前次宗师发落时,二兄同时被屈,大约是在那里见过一面。”原来游混公同卜通前日都考了个四等,同时被责。偶然相遇,故一时想不起来。今被计德清提醒,忽然忆起。游混公道:“暧。”卜通也道:“嗳。”彼此叹了两声,又都微笑了笑。卜通道:“弟是罢了,兄是文场中久擅名的,前日的尊作为何就受屈?”游混公道:“不要说起,弟前日临场病目,又不得不进去,两眼昏花,把字写得太大了。宗师说我字在格外,故放了个四等。请教兄的佳作却是为何?”卜通道:“弟闻得新宗师是少年科甲,极喜新奇文字。我将题目用偏锋作了,图一篇新奇文章,挣一个案首。不想反为所害,宗师说弟的文章,文在题外,也放了个老四。”因长叹道:“哎。”
早知不入时人眼,多买胭脂画牡丹。
两人又闲话了一会,彼此问问家常,契厚得了不得。计德清听他二人说各有子女,便道“二兄可谓一见如故。游兄的令郎,卜兄的令爱,你二位何不结一门亲家,岂不更为亲厚?”游混公道:“这是极妙的了,但不知卜兄尊意如何?”卜通道:“兄既不弃,弟还有不愿的么?”计德清便做保亲,二人就在席上交换了酒杯定下。过了十余年,儿女都大了,游混公因舍不得费钱,尚还未娶。游混公的意思,把卜通的女儿只管耽延着。他父母见女儿大了,着了急,自然白白送来,岂不省事?
这游夏流成日在外边同着个小官,叫做杨为英,朝夕相随。这小官生得模样虽不为十分美丽,他那眉目之间有一种媚态动人。他还有一件绝技,枕席之上,舔咂迎送,比那淫极的妇人还骚浪几分。游夏流爱他如命,却没有许多钱使。他二人时常兑换做那翻烧饼的勾当,所以十分亲热。这游夏流十三岁时,在他花外祖家便同那些小花子换弄屁股,无日不干几次。小孩子家作丧过了,弄成个精滑的毛病,望门流涕,阳具但挨着阴门或粪门,就辕门拜倒,汨汨流出。虽是他拿钱包着杨为英,却倒是杨为英弄得他工夫多。
游混公也同他有一手儿,你道他两个怎么弄上的?一日,游夏流不在家,杨为英来寻他,游混公看见过这小子多次,久已想他,因没有机会。今见儿子不在家,趁此留他坐下,打了几壶酒,买了两样菜请这小子,甜言蜜语哄他,要干他的后庭。这小子起先不肯,游混公许他做衣裳送钱钞,这小子就依了,与他弄了一下。过后不但衣服不做,连纸钱也不见一文。杨为英问他要过多次,他只口中答应,总舍不得拿出来。杨为英恨他如醋,心中算计道:“这个天杀的原来这样坏,等我哄他父子两个弄一下,一来出我的气,二来好讹着他要钱。”
一日,他问游混公要钱使,游混公道:“你再给我弄一下着,我才给你。”杨为英道:“罢了,今日夜里我到前边客坐里春凳上睡去,你到那里来。”游混公道:“你何不到这里来?”他道:“你屋里热,那里还凉快些。到时候我来叫你,到那里不要说话,恐怕你儿子在隔壁听见,不好意思。你只哑干就是了。”游混公满心欢喜,答应不迭。这小子晚间问游夏流要酒吃,游夏游去打了两斤烧酒来同他共饮。这小子做出许多骚模骚样,不住劝他吃。游夏流心中快活,吃了个大醉。他又说热得很,拉着游夏流同到客屋里春凳上睡着乘凉。游夏流乘着酒兴要同他高兴高兴,那小子欣然摊股,游夏游刚送了进去,抽了没有三下,已算春风一度。杨为英爬起来就弄他,尽着弄个不歇。游夏流道:“我这会子有些酒泛上来了,你歇歇着,等我睡一觉,醒了再给你弄。我方才只弄了你两三下,你弄了这一会也该罢了。”杨为英也就拔出,不多时,听得他呼声大响,推了推,不见他动。知他睡熟,杨为英抽身起来,到游混公窗下,低声叫道:“你来罢。”游混公正等得心焦,听得是他声音,一骨碌爬起,赤着身子开门出来。原来杨为英躲在那倒座内呢,游混公轻轻走到前边屋里,往春凳上一摸,一个人精光着,脸朝里睡,屁股向外,以为是杨为英候他来弄,爬上去就干起来,一阵混抽混捣。
游夏流被他弄醒了,还以为是杨为英,说道:“叫你等一等,你就这样急,把我混死了。”游混公正在高兴之时,听得是儿子的声音,又不好问,心中一疑,就慢了些。忽见杨为英点了个灯进来,笑道:“你爷儿两个好弄!”游混公见的果是儿子,羞得连忙拔出,跑回房中去了。次日抱怨杨为英耍弄他。杨为英道:“你抱怨我?你若不正正经经给我几个钱,我四处替你一张扬,看你可见得人?”游混公被他拿住柄头,只得常常送他几文。游夏流被老子弄了一下,不知内中的这些弯儿帐,又不好问老子的,私问杨为英。杨为英哄他道:“他来想弄我的,不意错弄了你。”游夏流也就信以为实。杨为英虽贪了游混公几个钱,却也回不得他,时常被他弄弄。这小子却同他钱亲意不亲,例同游夏流相厚。他父子为这小子吃醋拈酸,时常吵闹。游混公但骂儿子一句,他睁着眼道:“你想想你做的是甚么事?你还管我!不要讨我告诉人,你才下了地狱呢。”游混公无言可答,只暗暗恨杨为英而已。
游夏流自从他老子疽溃了睡在床上,疼得一阵阵发昏,昼夜喊叫。他与杨为英饮酒作乐,不但竟到了老僧不睹不闻的地位,而且嫌呼号之声聒耳。偶然见他老子一个匣子只有几两散碎银子,他趁老子昏迷之际偷了出来,同杨为英不知何处去作乐,也不管老子的死活。那游混公病久了的人,疮既疼痛难忍,儿子又不在跟前,要口汤水也没人与他,不知几时死在床上。他家又没有第二个人,谁得知道?一日,他那花大舅来看他的病,推开门入来,不见一人。走到卧房门前,闻得尸臭。进内一看,见他妹丈的那个样子,是死过好几日的。竟几乎似齐桓公,将及尸虫出户了。忙各处去寻游夏流。
这游夏流自从偷了几两银子出来,同杨为英各处混了几日。一日他向杨为英道:“我有年把不见妇人的那东西了,我到南市楼打个钉去,你在陡门桥上坐着等,我就来。”杨为英笑道:“你吃麻油上脑箍,受罪也不觉得。你想想你那本事,讨那罪受做甚么?”游夏流也笑道:“香油炒韭菜,各人心里爱。不要管我闲事,你等着我就是了。”遂走到楼内,到一家去打钉。他同妓女上床,褪下裤子,两物方接。他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。他忙跳下床,拽着裤子就往外跑。那妓女也忙穿上裤撵出来,向忘八道:“这人没有给钱就跑掉了。”忘八就往外撵,赶到评事街大街上,方才撵上。拉住道:“有个打白钉的么?你钱不给就想跑。”游夏游道:“我才挨着就完了,还不曾尝着是甚么味道,你要的是甚么钱?”那忘八道:“放着屄谁不叫你肏来么?你自己没本事怪得谁?你不给钱,也别想放你。”两人正在那争持,恰好宦萼骑着马,几个家人跟随着走来。看见游夏流被一人拉住了争讲,傍边围着许多人看。宦萼素常认得他,也便下了马。问那忘八道:“那拉着这游相公做甚么?”那忘八认得宦萼,见问他话,忙放了手,跪下叩了头,将前事禀告。宦萼大笑,向游夏流道:“他一个小人,快给他钱去。”那游夏流虽然无耻,到此时也自羞愧难当,腰中取出银包,捻了有钱数银子给那忘八去了。宦萼正要上马,只见一个人跑来叫游夏流,道:“我才到你家看你父亲去,已死在床上不知几日了,你快些回去。”
游夏流别了宦萼,他见听老子殁了,毫无悲切之容,还到陡门桥上带了杨为英来家。他倒也托实得很,并不装假,进门也不看看老子的尸骸是怎样,也并不号哭,忙忙把他老子一生坑骗人的私囊倾箱拿出,数有数百金,好生欢喜。买了一口薄皮棺材,就是那随身脓血的衣服被褥装殓了他。图省钱,说出一番大道理来,道:“我们儒家当遵文公家礼,不用僧道念经,信那异端邪教。”这说的还有理也罢了。棺材嚣薄,又未经灰漆,那一股臭气冲人。他因嫌恶味,却说不出口。又恐放久了,亲友闻知,若来吊送,未免费事。他又有一番话说道:“古礼天子九月而葬,诸侯五月而葬,士大夫三月而葬,我父亲已革去青衿,与庶人等礼,当三日而葬。况死者见土如见金,久放着何为?”
刚过了三日,就抬去与他母亲一处埋葬。及至他家的亲友闻知走来吊唁时,孰知他令尊已出过殡了。有他的长亲父执责备他死不报丧,葬不通信,他道:“我抱终天之恨,擗踊苫块泣血之时,恨不欲生。况只孑然一身,那里还能及此?我今在哀恸迫切之秋,众位不怜而唁我,反责我以细故,情何以堪?”众人也没得责备他,反觉失言,各自去了。无人之时,他美酒肥肴,同杨为英快乐。
宦萼那日听见先生死了,也没有见他家报丧,也不知几时出殡。过四五日了,还不见来报,他念先生当日相待之情,封了二两奠仪到他家来。先生的灵柩不曾见,倒见了个骚模骚样的少年。把银子付与游夏流,辞了出来。路上问家人道:“方才他家那标致小子,你们可有认得的?”宦畎道:“那小子姓杨,是个兔子。”【惟犬惯能识兔。】宦萼听了,记在心里。
且说那卜通在乡间教学,听得亲家病故,上城来吊纸。入见灵柩已出,神主也没一个,把女婿大发作了一场。【卜通此却通。】见一个小后生在他家,知道是不正气的事,恐他把家俬胡花了,催着他七日内完亲。不由他做主,择了吉日,硬叫他把女儿娶去。【此举是不通,因人而施,也还算通。】游夏流知道这件事是终始要做的,也就尊命奉行。且又赏鉴赏鉴新人的妙容,尝尝脐下的鲜物。
且说卜通的妻子水氏是二婚嫁他的,他前夫姓王,是个小儿科医生。他婆婆寇氏,惯会替妇人接生,也知用药,又给小孩子治病。水氏在他家时,跟着婆婆也就学会了这两桩手艺。寇氏的儿子死后,见媳妇年小且又无子女,先只说等他守过周年令他改嫁,不想才过了百日,水氏便同人作些不三不四的勾当。寇氏知道了,忙忙叫他另嫁。卜通正托媒人寻亲事,只见水氏有些带头,就娶了他。头一胎生了个儿子,第二胎就生这个女儿。初生他时,卜通道:“我们这样贫寒,如今儿子也有了,女儿也有了,所少者,银子而已。银子又要多才妙,就给他取个名字叫做多银。”【辱翁曰:此名幸而他的姓好。】
他自幼就举止可笑。他哥哥叫做卜之仕,有三分傻气。他父亲在外边教学,常不在家,他母亲就带他兄妹二人同睡。间或卜通归来,夫妻在被窝中,再没有不做些正务的。又不好因父母要做事,把儿子女儿撵开。少不得先睡一会,叫儿子女儿几声,不答应了,知道睡着,方才放心行事。后来又过了两年,卜之仕已十三岁,他虽有些傻,也便有三分知觉。多银那时才九岁。儿子放在脚头,女儿一头同卧。
又一日,卜通回来,睡了一会时,叫了他兄妹数声,总不答应,夫妻动起手来。古语说:新娶不如远归。都是别久了的,少不得竭力大做一番,不但要补以前的欠帐,还要预支后来的亏空,岂肯轻易草草完事?一度不已,两次不休,弄得那水氏阴中之水澎湃大响,屁股乱跌乱簸,口中先还不住哼哼唧唧,弄到后来,水氏大叫道:“哎呀,我死了,哎哟,我死了。”那卜之仕忍不住嘻嘻的笑。这卜通听见儿子醒着,忙爬下肚子来睡着。那水氏阻了高兴,又羞又怒,一骨碌起来,掀开儿子的被,把光屁股上打了几掌。打得那卜之仕大哭大叫道:“我个人笑,你为甚么打我?”只听得多银说道:“该打,打的还少。听见妈说要死了,你不哭倒还笑?打了你,你还叫呢。”
他两口见女儿儿子都是假装睡,甚不好意思。过后把儿子分开了另睡,以为女儿还小,不甚防他,仍带在身边。这丫头丑则丑,一肚子的心。他但见父母同卧,他上床就假做打呼。及至他父母放心高兴,他却将被盖着脸,露出眼睛来观战。见的也多次了,心中想道:“我看爹妈做这事,想是快活得很,我几时也弄个人试试看。”虽如此想,他一来年小,不知招揽来试之人。他母亲替人家收生,又会给小孩子整治病,生意大兴,时常不在家。卜之仕十六七岁了,终日在外闲荡,游手好闲,做那些不知事的事,常常只留他一个在家中看家。
他到了十三岁,长大了。不但他生性淫荡,且生得丑到十分,大约世间也就无对。脸上的疙瘩麻子有指顶大,还不足为异。都是连环圈儿,一个套着一个,活像蚂蝗绊。两只眼中两个大萝卜白花配着,那眼睛边周围如大红线锁了的,真也异样。那脸上的雀班,黄的黑的堆了一脸,厚厚的抹上一层粉,衬得斑斑点点,与那芥末拌的片粉无二。【异想奇比。】头上吊着五六寸高的一个桃儿,歪在顶上,走路一摔一摔的。四面短发蓬松,金丝般披得满脸满项。一口乌黑猪屎牙,牙黄也不知有多厚。两只大扁脚有七八寸长,一个碗口大的高底板垫在脚心上,专好穿双大红花鞋,竟像娃娃们顽的两只小船。他自己犹以为是绝色佳人,走动定要扭头捏颈,说话必定要抿嘴咬唇,做那风流的骚态。古人有几句道:
丑丑丑,只把腰肢扭。扭断脊梁筋,丑的只是丑。
这就是他了。他还有几件妙处,又馋又懒,又恶又淫。真是个四德俱无,七出咸备的丑美人。有个《西江月》赞他的形容道:
面似羊肝紫漆,肌生冰裂花纹。腮边颊上满奇痕,腹内珠中有眚。指露几条墨玉,牙排两片乌银。身躯扭捏更惊人,活跳妖魔形径。
又有两调《黄莺儿》赞他的手足妙处。赞手道:
十指似擂槌,光溜溜如帽盔,引筝鼓瑟浑无济,身痒难推。血泪怎挥,欲剥青葱倚靠谁?好伤悲,诸般果壳,全仗嘴施为。
赞他的足道:
金莲三寸长,看他的要横量。扁铺在地鳊鱼样,白花满墙。红细做帮,高底碗大奇形状。响当当,房中举步,户外已声扬。
他家后门外是一块大空地,来往的人常在那里解手。他无事就在门缝中往外张,那阳物大小长短他倒见了许多。一日,天气甚热,他母亲哥哥都出去了。午后热了一锅水,洗了个澡。因怕热,裤子也不穿,只系了一条夏布罗汉裙,上身穿一件小汗衫,坐着乘凉。偶然事上心来,揸开腿弯着腰,低头看了看牝户,道:“我娘弄的时候那样快活,且趁他今日不在家,寻个人弄弄,定然有趣。”正想着,听见门外叫卖茉莉花,他跑了出去,叫道:“卖花的来。”那个卖花的小子走近跟前,他一看,约有十七八岁,生得也还白净可喜,他想了想,道:“就同他试试罢。”便道:“你跟我进来穿花。”那小子进门,他把门插上,引到内里。讲了价钱,叫他穿五十朵一枝大牌楼。那小子放着花篮,在地下蹲着穿花。他也蹲着在傍边看着,拿一只手搭在那小子肩膀上,故意把裙子揿开些,露出他小肚之下那个骚物。多银生得形貌虽丑,脐下那东西竟还可观:
一条细缝鼓蓬蓬,微吐花心紫更红。
容貌媸妍虽各异,料来此窍一般同。
那小子一眼看见,由不得那阳物在裤裆中一跳一跳。那小子穿的是一条麻布单裤,那多银看得明明白白,故意笑指着道:“哎呀,你裤子里是个甚么虫在那里跳?你不怕它咬了肉么?”那小子倒红了脸,笑着忙把两腿拢来夹住。怕他家中有人来看见,忙忙穿完了递与他。他插在头上嘻嘻的笑。那小子站起来,道:“姑娘给我钱去罢。”他道:“我没有钱。”那小子急了,道:“你没有钱,如何叫我穿花?”他笑着道:“你要有情,就送给我戴。你要不肯,我给你肏弄一下算了罢。”那小子道:“不要说顽话,看人听见。”他笑道:“我家里没人,你只管放心。”说着,解开了衫扣,【此可以不必,不如穿着还可以藏拙。】把裙子脱了,胸脯同下身全全露出,把小肚子往前腆着与他看,道:“我这一朵鲜花,难道还不值你这朵残花么?”他虽貌丑,这件东西,西施嫫母都不过大同小异,没有甚么丑俊。有几句道:
褪放钮扣儿,解开裙带结。酥胸紫胜檀,玉体色如墨。肘膊熟藕般,香肩糟茄色。肚皮幸软绵,胯下还光洁。中间一道沟,露出风流穴。今生卜女叫多银,前世秦妻名长舌。
那小子从未曾见过此奇形,尝过此美味,甚是愿意。况且腰中那件作怪的东西,虽有一只眼,却又无珠,不知如何,见了阴户它就混跳起来,正胀得难过。因初会这张没牙的瘪嘴,反有些羞愧之意,【这小子反不如多银老练。】红着脸道:“一时遇见你家的大人来怎么处?”他道:“有人敲门,你打后门里跑。怕甚么?”那小子听有后门,也放了心,道:“在那里来呢?”多银就仰卧在春凳上,大揸着两腿专候。那小子忙脱了裤子,阳物挺硬,又抹些唾沫,顶了进去。他哎了一声,道:“有些疼。”那小子就歇着不敢动。他道:“我每常见是一抽一抽的,你怎么不动一动?”小子道:“你又说疼。”他道:“这才没要紧,要养汉还怕得屄疼么?我疼我的,你弄你的。怕甚么?”那小子也就抽抽扯扯不歇。他先还哎哟了两声,后来也就不做声。不多时,那小子冒掉了些,怕有人来,忙忙拔出,拿裤子揩了揩穿上。多银拿块白布汗巾将牝户擦擦,看看也有许多猩红笑着对那小子道:“你每日到门口来叫卖花,要没人你就进来罢。”那小子满口应允,笑嘻嘻提着花篮要走。多银道:“你站着,给你拿花钱去。”小子道:“多谢你,不好要钱的,送你戴罢。”多银道:“你多大本钱,我要不给你,你下次就不敢来了。”【不想雏把势也会招揽主顾。】倒多数了几文给他。那小子既白弄了,又还多得了花钱,何等快乐?欢欢喜喜的去了。此后但凡没有人在家就叫来弄,也弄过好几次。但那小子的阳物甚微,且又不甚在行。先还将就弄了,后来弄得不甚足兴。
一日,在门口站着闲望,见一个卖杂货的担子,全是小孩子顽戏的物件。他见有许多搬不倒儿,心里想道:“这个比那小子的屌粗好些,买一个弄弄看。”遂买了一个,走进房中,脱了裤子,揸着腿,拿那圆泥底子往里塞。塞了一会,弄不进去。他着了些唾沫,将牝户润了,擦些圆泥底子上,用指头又将阴户掮得开开的,往里狠狠的一杵,也就塞进去了。他捏着那人头来回抽送,正在有趣,不想那纸身子被淫水湿透浸软了,一下断了,扯出来,把个泥底子掉在内中。费了许多力,抠得生疼,才抠了出来。这一下屄被他楦大了,再同那卖花的小子弄时,毫无趣味。他想道:“这个人是没用了,须拣个大些的才好。”每日在后门张看,或见有阳物大的,无故又不好叫了进来。或有做生意可以叫的,他母亲又在家中,总不遇巧。
那日家中无人,他守定了,在那里张看过了几个,全都细小不像意。正心中发急,一个摇鼓儿卖绒线的,把箱子放在傍边地下,忙忙去溺尿。大约是尿急久了,阳物胀得挺硬的竖着,甚觉可观。他一见了这个大物,顾不得了,把门一开。那人一抬头,见是个女孩子,忙背过身子去。溺完了,背上箱子要走。多银叫道:“我要买你的线,同我进去拣。”那人同到了堂屋内,才把箱子放下,他一把拉住,变下脸来道:“我家一个大人也没有,【使之闻之,有此慧心巧舌,不可以貌量人。】你无缘无故到我屋里来,要想奸我么?”那人陪笑道:“姑娘是甚么话?我怎敢无故进来,你叫我买线,怎说起这样戏话?”多银道:“我同你戏甚么?实对你道,你要同我弄弄呢就罢了,不然我就吆喝起来。”那摇鼓的道:“这事如何做得?我怎么敢?”多银急了,道:“你当真不么?”遂大声叫道:“救人。”那人急得忙掩住他的嘴,道:“姑娘,依你就是了,不要叫。”他笑道:“我当你不怕,你也怕么?早这样说,省了许多事。”携他同到屋里床上,脱衣睡下。【从来皆是男子强奸妇人,他竟是强奸男子,也是罕见奇闻。】
那人可不是甚么至诚君子,先推辞不过是怕事,况且又是个没老婆急三枪的光身汉,今见他骚淫至此,虽然丑陋,叫做饥不择食。且又不费钱,何乐不为?竖起一个大阳物,恐他年小当不得,还用了许多津唾,轻轻一顶,孰知是个多见广识的,一下就进去半截。几耸尽根,那人知他是个惯家了,遂大弄起来。那多银乐所未经之乐,也就学他令慈,也我死、我死的哼个不住。事毕了,穿衣起来,拉住那人再四叮咛,叫他常到前门来摇鼓,撞巧好约他进来。后门远,恐一时听不见。那人一来得了趣,二来别处那里有这样舍屄的善女?果然每日在他家门口摇上几次,遇便就约进来高兴一番。有二年光景,这女子腹中竟有了宝货。他母亲在外生意盛兴,也竟不知。到了月分满足,肚里疼将起来,水氏才知女儿是要生产。喜得他会收生,不多时,养了一个好白胖娃娃。拿去埋了,也不曾与卜通知道。过后水氏见女儿连外孙都养过了,严紧也是无用,任凭他的尊好。这也是甑已破矣,顾之何益之意。况自己外边生意又撂不下手,也竟由他。
多银一日到后门口去张张,见一个讨饭的花子,在对过墙根下脱了破袄蹲在那里捉虱子。裤裆稀烂,胯下一根好肉具,软叮当大长的拖着。他淫心大动,开门叫他到家中来,舍了他一顿饱饭吃了,又给了他几十文钱。那花子感恩不尽,正然要走,多银笑道:“你站着,我问你话,你是孤身一个,还有老婆没有?”花子道:“自己一身一口还糊不过呢,还禁得有老婆?”又问道:“你难道这样大还没有见女人么?”那花子笑道:“当日见过来。”多银道:“你如今女人不想?”花子道:“我恁个贼样,谁来爱我?【孰不知竟有爱之者,不爱人而爱此物耳。】想也是无益,想他做甚么?”多银道:“你难道见了女人就不动一动心儿?”那花子见他只管盘问得有意。因笑道:“人在世上,谁没个淫心?蚂蚁虱子还知道干个事呢,没奈何,只得罢了。料道我们讨饭的人,还有这样慈悲心的人肯施舍这个么?”多银笑道:“你跟我进来。”那花子觉有妙处,竟跟到房里去。多银褪下裤子,仰卧在床上,道:“看你说得可怜见,我舍你一舍,只当积阴骘罢。”那花子见他一个光光肥肥的阴户,不觉那阳物跳将起来,笑道:“姑娘,你果当真的舍给我么?”多银道:“不当真,我难道哄你不成?”那花子把拐棍一撂,笑道:“我不要是做梦。”他爬上床,扛起腿就弄,把那叫街打砖的力都使出来,把个多银弄得无穷的受用。多时方歇,多银约他常常的来,那花子喜得满脸是笑,连连答应去了。这花子讨了半生的饭,忽遇着这样一位慈悲好善的女裙钗,你道他感激不感激?【《绣襦记》郑元和云:那位慈悲好善的女裙钗,与乞儿一顿饱斋,与乞儿绣一副新盖,与乞儿携手上阳台,这才是舍贫的奶奶。多银大约是读过此者。】他无可报恩之处,惟有鞠躬尽瘁,舍命奉陪。把个多银喜得欲狂,不想施些小惠,竟得他这样厚报。此后或摇鼓的,或这位丐老,轮次奉承,多银也算乐意了。
他一日同着五六个朋友说某人怕婆,某人惧内。正说得高兴,内中有一两个也风闻得他家中阃政严肃,不好直道,说道:“世间怕婆的也甚多,就是兄恐也不能免。”他正色道:“这是甚么话?我家内人,家中的事敢违我一毫么?我说往东,不敢向西。设或恼了我,见教他几下还不可知。我们堂堂丈夫,可是那种怕老婆的忘八。诸兄敢同我赌个东道,到我家看看我的规矩。”
他这不过是个好看的话,料着没谁同他赌。不想内中一个尖酸的说道:“就是如此,我们每人出一钱银子,到府上去。果然令正凡事听你指挥,我们算输了请你。若稍有违拗,你加倍罚出来还席。”众人听了,道:“有理有理。”就凑出银子来递与他。他没得推了,只得说道:“等我回去制办了,兄们下午些到我舍下来。”众人散去。他买了些肴馔果品,打了二三十斤酒,拿往家来。多银一见了这些东西,咽了几口唾,不由得口水流出,笑逐颜开的道:“这是那里的美物?”他放下了,走近前,双膝跪倒,道:“我的亲亲的娘,我求你开个恩。”多银道:“甚么恩?你说。”他道:“方才在外边有几个人,这个说那个的女人不贤慧,会欺负丈夫。那个笑这个的老婆很惫懒,专打骂汉子。忽然问到我,我极口说我家那娘,天下寻遍了也没有这样贤慧的第二个了。当家立计是不用说,接人待客天下没有。众人不信,要同我赌。出了银子,叫我备个东,他们想来看看可是果然。我想我素常又没有好东西孝敬你,借着这个意思,买些好物来,你拣好的留下受用,下剩的拿出去给众人吃。只求你烫酒拿菜,凭我吆吆喝喝,你都忍着些。我不过是假意,好骗人的嘴吃,我何敢吆喝你?你又得了一个大贤慧的好名。好娘,你要依了我,我没得报你的恩,我今日晚上足足替你舔半夜。”多银见有好的吃,又许愿替他舔半夜,便道:“我依你这一回,下次再不许了。”游夏流见他肯依,欢喜的叩了个响头。起来忙将果肴选上好的装了两盘,送与多银,又赶忙烫了一大壶酒,并钟箸送上。然后自己都预备停当,又把客座内桌椅板凳设下。多银吃了这一个醉饱,也欢欢喜喜的去烫茶烫酒。
午后众人来了,让了坐,游夏流就吆喝捧出按酒来。那多银也就掇出,他出来接了摆上,陪了坐着,道:“这都是我贱内收拾的,连桌椅都是他亲手抹试。我买了东西来家,只吩咐了一声,我就睡了一觉。”众人也还半信半疑。只见他吆喝道:“送酒来。”果然多银听见就送了酒来,一会又吆喝道:“酒太热,温着些。”少刻就送了温些酒来。众人都暗道:“怪不得他说嘴,果然好家法。”那游夏流见应了他的心,越发吆吆喝喝个不住。日色已没,点上灯来。他又吆喝道:“酒太冷了,换热的来,这样没用。”那多银此时有了些厌烦,在厨下烫酒,走到门外边,道:“拿热酒去。”游夏流自己不知机,把威风使得太过,竟忘了他的利害,兴抖抖的走来接酒。多银一手递酒,一手张开,连耳带腮,一个大漏风嘴巴,打得响声震耳,清脆异常。游夏流领教了这一下,头眼发昏。幸得他口舌灵便,跑出外边,用手指着内里道:“我就打你个酒冷。”故意恨恨的道:“打得还少。”【好急智,非极伶俐人不能如此。】然后坐下。众人听得,以为真是他打老婆。大家寻思道,为朋友吃酒,叫他打妻子,倒都不好意思,起身作辞。那里知道是他捱了这样一下?游夏流见局面有些变了,还有些打得昏头昏脑的,也不敢留,送了出去。关门进来,忙把家伙收拿了。到房内看时,那多银见人去了,还剩得有几壶酒,不管冷热,一气全装入肚中,已上床脱光睡下。
游夏流见了,不敢稍停,恐他等急了生怒,忙就上床。多银酒多兴发,正等他来舔。游夏流见了忙把嘴对了阴门,舌头还未曾伸出,忽闻得一阵奇臭,一个恶心泛将上来,几乎吐出。连忙扭转头忍了下去。
你道游夏流是舔惯了的,今日何故如此?一来多银每常终日高坐,一应都是游夏流服事,他腿胯中没有甚么汗污,略有些臭,惯了还忍得下去。今日他在厨下烧菜烫酒,热气薰蒸,又两头走着送酒菜,汗透了,况且他生性奇懒,这件东西轻易不见水面,所以臭得厉害。二则游夏流每常老早吃了饭,上床时已半饥了,今日不要钱的酒肴,他道主不吃客不饮,虽然不住的让,人客还未得半饱,他足足饱到十分。因此一闻着就恶心上来。多银正等着情如火,见他这个样子,大怒道:“我为你辛苦了半日,等你来舔,做出这个样儿来,敢是嫌我的臭么?”他忙道:“我的娘,松门鲞一般喷香的好东西,怎得臭?今日饱了些,才要打饱嗝,恐怕酒气熏了你的香东西,得罪了它。我可敢嫌你么?”便道:“我的舌头不干净,去漱漱口来。”跳下床,摸了团绵花,将两个鼻孔塞紧,漱了漱口上床。多银见他塞着鼻孔,骂道:“你明明的是嫌我的臭,还敢强嘴强辩?不然你为甚么塞着鼻子?”游夏流忙道:“我的娘,你把我的好心做了驴肝肺了。我这两日有些伤风,怕一时间打喷涕,吓了你的宝穴,那怎么处?你怎么倒反怪我不是。”多银信以为实,才不啧声。游夏流见支吾过去,心中暗喜,道:“够了够了。”忙扶起他两腿,伏身就舔。多银两手抱住他的头,搂得紧紧的,对着阴门,整舔了半夜,舌根都肿了。第二日连话都说不明白,两三日后才好了。权且按下。
才说这位怕老婆的英雄,再讲那个惧内的好汉。要知是谁,看下回分解。
姑妄言卷十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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