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小狗子败子竟回头钟丽生神龙不见尾
附:定国奸谋害勇将钟生神胆救仙狐
话说这一位阮大司马,他名大铖,字圆海,原是魏忠贤门下头一个心腹用事的走狗,杀害东林诸公。那一本点将录呈与魏珰,按名杀害,全是他的主意。一生专与正人为仇,不想他竟得漏网,躲了这些年。他与马士英自来相厚,臭味同投。所以马士英一入了阁,就荐他平素知兵,起他做了江防兵部尚书。大学士高弘图请下九卿会议,马士英道:“若命会议,大铖决不得用,况魏珰之遂非闯贼可比。”给事中罗万象上言:“阮大铖不知兵,恐燕子笺春灯谜乃彼枕上之阴符,袖中之黄石也。”马士英力违众议,特疏举荐。弘光惟以他言是听,竟准用了。阮大铖退居了这十数年,今日一旦做了显官,越发凶鄙不堪,真是:
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
他无钱不受,无恶不作,无丑不备,都还是末事。更有可恨之处,令人发指。南都择日祭先帝烈宗之灵,黎明,百官皆缞绖齐集,独阮大铖一人不到。众人排班等候,直至已饭时,他才八舆黄盖,鸣锣呼拥而至。
众人看时,他内穿大红圆领,外罩白袍。进门大号道:“先帝呀,因你不曾杀尽东林逆党,致有今日。臣必杀尽诸人,以为先帝雪恨。徐汧诸人今皆北走矣。”马士英忙趋过,以手捂他的嘴,道:“徐九一现住苏州,东林尚有多人,先生快不要如此。”两班众人见他两个这样子,也有忿恨的,也有匿笑的,却不敢发语。你道可恨不可恨?
他到了江北,慕义、林忠、尚智、国守、鲍信同众千把总,少不得都要来呈履历参见。他见没有送了礼来,心中大恼。禀过三四次,方许进见。参毕,他满面怒容,道:“你众人虚报军功,本部素知。当日何尝有一个流贼到此,史阁部为尔等蒙蔽欺骗。欺主骗朝廷爵禄,这几年也受用的够了。俟本部查访实确,把你们这些冒功受职的,少不得都要题参问罪,且各回去管事后再定夺。”众人虽满腔忿忿,却不敢出言。
出来聚在一处商议道:“我们当日原为各保身家,大家义举,原不指望受赏加官。不意蒙史乐二公天恩,提拔我们至此。又蒙先帝天恩,我等一介小民,虽有杀贼微功,叨食皇家二品俸禄,本欲杀身报国,尽我一片忠忱。今看阮家这个贼胚,是想我们的银子。我们一腔忠义,惟天可表,除了俸禄之外,别处毫无所取。如今休说无钱,就有钱,也不与这贪污之徒。若不理他,久之必为所害。此时若奋义杀了他,不过如捕腐鼠,上可为朝廷除害,下可为东林诸公出一口怨气。但有识我们心事的,谓我们是一口忠义之气。倘有知道的,说我们背反朝廷,岂不把生平的忠肝义胆都枉费了?为今之际,我们恋此微名做甚么?但我们受史老爷莫大之恩,今日一面写禀帖送到扬州帅府内,一面申文告病辞了这官职,他岂奈我何?”众人商议停当。鲍言道:“诸位既有同心,我又何恋此微名?如今乐老爷现掌吏部,我也辞了罢。”遂一齐告了病。
此时各衙门正要寻事革官,出了缺,好卖银子。要无辜革退,还恐人含怨。见来辞职,喜得了不得,可肯有不准之理?就都准了下来。他们大家都缴了扎,各自回去了。有四句打油道这阮大铖的恶处:
北都会逆忠良尽,脱网南逃故土来。
今为朝廷驱猛士,奸邪贪恶甚于豺。
乐公先还不准鲍信辞职,后来见众武官都辞准了,留他一个文职何用?也就准了。史公见了他众人禀帖,大惊道:“可惜失此沿江保障。”差人探听兵部准与不准,回报都准辞退了,史公跌足叹息不已,欲上疏保留已无及了。差官去调他们来军前效用,尚智知机,苦推有病。惟慕义、林忠到他幕下。千把总也有一半去的,一半情愿退闲。国守先也还有意赴调,他与尚智最相契厚,再三劝他留下了。史公见众人到来,心中大喜,皆以厚待,以厚衔委用。后来扬州城破,史公自刎,慕义、林忠也自杀殉难。国夫人正在巷战,见丈夫自尽。他是妇人家,恐死于道路,尸骸暴露。忙将丈夫的尸首抢回寓处,纵火自焚。他夫妻的忠烈不愧为英雄,有两句道:
义烈双双同自尽,夫妻千载姓名香。
那几员千把总死的死了,去的去了。此是后话,不题。
再说阮大铖正要寻事害他们,见他们知机辞退,心中暗喜。出了这二十多个缺,正算计要卖一块好银子。暗叫一个心腹书办名叫黄金聚,在外招揽主顾。谁想这些乡勇见主将辞退了,也大家聚拢,说道:“我们又不吃朝廷粮饷,各人自己替朝廷出力,原是大家的义举。今日众将主都无故辞了,我们为甚么叫别人来管辖?这个事做不成。就是流贼再来,凭他杀了也罢。我们大家也散了罢,只有盔甲器械原是官给的,我们一齐到江防兵部衙门交还了他。各人去安生理。”大家约同了,一两日传遍了三县。这三千人齐集了,到了衙门口,大喊道:“小人们原是百姓,因怕流贼,故大家出力相保。今日太平了,情愿归农,将当日领的盔甲器械交还老爷。”遂一齐堆在衙门前,一哄而散。
中军官忙传禀了进去,阮大铖知道了,又羞又气。气的是才来未久,就激散这些义勇,失了沿江保障,气不气否?羞的是这些缺,也卖得好些银子。这一散了,既无兵可管,还设这官做甚事?岂不白丢了这股财。想要杀几个出气,又恐人多激出祸来,只得罢了。他着了急,但是有缺,只要有银子就卖,虽娼优隶卒总也不管,银子一到就补授,咨送到马士英跟前来考验。马士英因他是久交,况又是他举荐一场,凡事不好违阻,每每曲从。后来竟连瞎子、瘸子、撆手,并七八十岁的老汉,都放了要紧武职。送来考验,马士英太觉不堪,也恐人谈笑议论,遂回下一角文书,道:“此后送来考验人员,贵部当稍选略似人形者,方不遭物议。”尚恐他来歪缠,出了一张大告示,内云:
凡来考验武职,若有疲癃病废残疾不似人形者,除革退外,仍重处不贷。
这些买官的人见了告示,恐费了银子反要获罪,不肯买了,才阻住了他。他见了这些话,恬不知耻。但是马士英不准也没法。无奈何,只得又略略稍拣不瘸、不瞽之人。真是自古亡国之人臣,再没有个丑似他的,可笑似他的了。
阮大铖在外边无恶不作,他夫人在家中无乐不为。向年,阮大铖差庞周利往京中去探听逆党的事体,回来路上遇见了马氏,到家禀知了阮大铖。过后有人传入毛氏耳中,毛氏急于要问苟雄的信。因阮大铖在家,不敢叫庞周利来问。一日,阮大铖往祖堂寺去了。毛氏恐怕上房人多耳众,就到娇娇那房里去。
原来毛氏将此房收拾洁净,床帐俱有,时常到那里闲坐。这日到来坐下,叫丫头叫了庞周利来。问他道:“前日我听得人说你禀老爷,说你在路上看见马六姨,可是真么?”庞周利道:“小的真看见来,还同他说了半日的话。”毛氏道:“他跟着苟雄逃去,你既看见他,可曾见苟雄?”庞周利将苟雄被杀,马氏为娼的话,详细说上。
毛氏听说苟雄死了,心中蹬住了一会,由不得掉下泪来。恐庞周利同丫头们看见,连忙转过脸去拭了。只长叹了几声,道:“这淫女倒还在,可惜了个苟雄倒死了。”
这庞周利自幼生得清秀,是阮大铖的龙阳。他奸诈百出,有一段鬼聪明,哄得阮大铖滴溜溜的转,故此阮大铖着实抬举他。长大了,遂将他做了大管家。他自听得马氏说毛氏与苟雄有私,他也就怀着希望之心。非爱主母之色,乃贪主母之财。倘弄厚了,定有重赏。况他又熟知主人的阳物不甚修伟,他腰中的一副本钱可为苟雄之副,以为得主母一幸,定然是他的如意君。心虽如此想,却无进身之策。今日恰好毛氏叫他来问话,有此机缘。又见毛氏听得苟雄死了,这番悲惨叹息伤心的样子。知他非悲苟雄之横死,不过是念苟雄孽具。
随机应变,无中生有,诌出一篇话来哄诱毛氏。便说道:“马六姨向小的啼啼哭哭,好生埋怨来,说奶奶坑了他,有好些话叫小的告诉老爷。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,怎敢向老爷说?”毛氏道:“这淫妇苟雄逃走了,自作自受,怎么埋怨我?又叫你对老爷说甚么?”庞周利道:“这话只奶奶听得。两位姐姐在这里,小的怎敢说?”毛氏遂叫丫头们都出去,等我叫再来。两个丫头去了,毛氏道:“你说罢。”庞周利道:“奶奶不要怪小的,小的才敢说。”毛氏道:“你是过那马家淫妇的话,我怎么怪你?”庞周利道:“马六姨说他当日好好的在家,偶然一日要对奶奶说话。也是到娇娇这屋里,奶奶正同苟雄做甚么事,被他撞见了。奶奶同苟雄光着屁股跪在地下,百般哀求,叫他不要对老爷说。恐他过后嘴不稳,苦苦求他也要同苟雄弄弄才放心。他见奶奶是这样小心,心里软了,才同苟雄相好。后来恐怕老爷知道,没奈何,才同他逃走。可不是奶奶害他?叫小的细细的回禀老爷。奶奶请想,这个话可是说得的?”毛氏听了,脸脖子通红,低了头不做声。庞周利道:“奶奶只管请放心,这话小的烂在心里,决不肯告诉人。就是老爷知道些风声,凭着怎么盘问小的,小的可有个不卫护奶奶的?决不肯说。”又挑一句道:“苟雄这没良心的人,不要被强盗杀了,就剐一万刀也是该的。不想想我们一个做下人的,蒙主母这样天恩,把千金身子都赏你受用,就死也值。怎么就忍心撇了就走?要是小的蒙奶奶这样恩典,拿刀压着脖子,还撵我不去呢。”
毛氏想了一会,见庞周利这汉子也不亚似苟雄,且又少年,模样还比他强了许多。且他的声口有几分讹意,若不给他个甜头,恐张扬得阮大铖知道,亦非儿戏。二者自苟雄去后,守了活寡,多时脐下那件作怪的东西不住发痒发燥,也有些忍不住了。「看此忆起一个《挂枝儿》,与毛氏正命:悄冤家不住叮,又不是虼蚤咬,阴天又发痒,晴天又发燥。寻一个棒槌大的好东西,捣上他几千捣。」遂道:“我当日也是一时错,「好错,只恐今日又要错了。」失身给这奴才,谁知他这样没良心。你刚才嘴倒说得好,但你男人们的心肠走滚大,那里拿得定的?”庞周利听毛氏口气有几分俯就之意,忙跪下道:“小的若蒙奶奶施恩抬举,敢有一毫负心,天打雷劈,遇强人斫一万刀,比苟雄死的还利害。”毛氏也就笑道:“要你心应口才好。”庞周利见这话明明是肯了,遂叩了个头,道:“日后奶奶才知道小的的心呢。”站起来,就将毛氏抱在榻上睡倒,掀开衣服,替他脱裤。毛氏道:“我依了你,你要怜惜我些才好呢。”庞周利见他说得肉麻,不觉暗笑,忙自己也脱了。毛氏偷眼看他的阳物,比苟雄略次,心中私喜。庞周利将他的臀垫起,挺起阳具,直向毛窍中攮了进去,使起蛮力,如捣碓一般,足捣够有两顿饭时,还不敢歇。毛氏觉他的阳物坚硬,伶泛过于苟雄,十分欢喜,已丢了数次。说道:“你歇了罢,恐丫头们等得太久了疑心。改日老爷出门,我来这里叫人,叫你去。”庞周利道:“奶奶略等一等,小的也快了。”说着他自首至尾狠捣了百余下,捣得毛氏面赤口张,哼声震耳的,他方才泄了。毛氏将他搂住,把舌尖度入他口中,咂了一回。庞周利穿了衣裤,喜孜孜出去了。毛氏还歪在椅子上,喘息了一会,才穿裤起来,慢慢走回上房,心中不胜暗喜。此后但是阮大铖出门,他二人便在娇娇房中行乐。
一日,两人在床上,庞周利抱着毛氏亲嘴咂舌,又咂了咂瘪乳,说道:“小的不知前生怎样修积,今生有福蒙奶奶这样抬举。”毛氏装娇作媚,偎倚在他怀中,道:“我有年纪了,怕你嫌我老。你要始终这样好,我也不肯忘你。”庞周利忙道:“小的敢嫌奶奶老?就该万死了。小的看奶奶的这件宝贝比少年的还嫩呢,不要说别的女人的这件东西,小的也见过些,从没有这么些好。毛奶奶是贵人,到底比别人不同。”毛氏笑道:“这上头毛多倒好么?这是你反说,敢自是光的有趣。”庞周利道:“小的怎敢说谎?奶奶请想,譬如男人四五十岁,嘴上没有胡子,像一个甚么样子?”「会奉承。」说着,缩下身去,含着花心,咂了一阵。又掳着那毛赞了一番,然后伏上身,大弄一番,半晌方歇。常常得空便弄,到今阮大铖常往江北去,毛氏同庞周利才得任意行事,无三日不弄。庞周利也陪受了毛氏许多赏赐,都不过是阮大铖刻薄来的余赀。把毛氏的事且暂搁下。
再说阮大铖的丑不能尽言,姑举一二以见其余。他受了铁化三千金之贿,喜得非常,特题了他长河卫掌印指挥,公然三品武臣。这也还罢了,连赢阳戏子而兼龟的人,也就放了他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守御所千户,岂不可笑?
你道他是何故?这阮大铖酷喜填词,魏珰正在势焰之时,他或南来替他采访害人的事体,或无事之时,在祖堂寺、呈剑堂,日间同诸狎客叙饮谈笑,夜间便作戏文。作了几部传奇,那时赢阳正在他门下,他夫妻都唱得好,阴氏又风骚可喜。这大铖除气字之外,酒色财三字是无一不爱的,同这阴氏契厚。不过后来赢阳回去了,每每想念。过了数年,赢阳因记挂女儿,到南京来看看。此时魏珰已败。阮大铖正缩头藏头躲在家中。门庭冷落,赢阳因感念他向年托铁院替他报了聂变豹的仇,不能相忘,亲自到他家叩谢,又送了些苏州人事。阮大铖见他心不忘旧,冷灶添柴,倒也甚是感他。近来赢阳闻知他陡然做了兵部尚书这样大官,想来打他抽丰。备了百金一分贺礼,阴氏又梯己带了些私房人事送他。
赢阳到了南京投见送上,他心中甚是欢喜。但他要人的银子,心中尚嫌不足,可肯拿出己囊来赠人?多了舍不得,轻了过不去,无可答情。正值这个缺出,就补放了他,以酬他夫妇之情。那赢阳来意,不过想他两百银子,梦想不到竟得个官做,公然峨冠博带戴起来。他在戏场上久了,礼貌比别人更熟。来会了女儿女婿,又见外甥十多岁了,甚是清秀,好生欢喜。他向年来虽已见过,那时邬继祖尚少,他只当是女儿亲生的,并不知是拾来之物。今见女儿女婿家道更觉从容,也买了房,又有家人使用,外甥又大了,要带他们同往任所。邬合此时正替宦萼管事,他手头宽裕,又恋土难移,赢氏难舍丈夫儿子,都不愿去。赢阳不能强他,回到昆山。他丈人丈母早已亡故,只同阴氏郡君四轿而黄盖。这样一对好老爷奶奶,竟赴任做官去了。阮大铖所用之人,大都如是。这算他忠心为主,荐贤报国了,岂非奇闻?
那赢阳夫妇自到任之后,一日,两人偶然闲话。赢阳叹道:“我家世代做戏,少年时遭了多少卑污苟贱,今日竟得了个些小前程,无非天地鬼神之恩。我们无可报答,只做一个好人,存一点善念,以报上苍万一。我想好人也不知是何做起,我又不曾读过书,「这倒不然,我见读书者不肯做好人的更多矣。」不知这些道理。我听见人说好话,开口就说万恶淫为首。况我二人在这个淫字上也领教过多了,从此把淫心尽息是第一件。二者我现做着个头目,待这些管下人众,要着实的恩待他们。你想我们是何等出身?娼优隶卒。良人跷起脚来,比我们的头还高。众人谁不知道我们来历?自己却不可忘了本。”阴氏屡年来淫心也甚淡,颇有良善之心。听了这些话,大以为有理,深赞甚是。赢阳此后待人一味谦和,驭下甚有恩惠,管下的卫丁个个感激他,倒也有个好名。
他夫妻年俱半百,赢阳时常叹道:“我家世代单代,今到了我,却断了根了。”阴氏道:“我是不能生的了。你娶个小,或者还生得出,也不可知?”赢阳笑道:“我这样人虽弄了一顶纱帽在头上,不过如戏场上一般,为人要自己知道出处。我们今日享朝廷一命之荣,已是过分。又想娶小生子,真是妄想折福了。我有个笑话说给你听:
当日一个女人嫁了丈夫,总不生育。他一个亲戚妇人同他闲话,问道:‘奶奶,你同你家是不的么?怎再不生产?’那女人答道:‘倒也不不呢。’那妇人道:‘既不不,你不生是甚缘故?’他道:‘这个道理连我也不明白。若说不生,我在家做女儿时,也生过几个。要说生,自从嫁到这里,竟不生一个。’
即如你若说不生,当初怎么生皎皎来?虽说是金家的种,到底有我的气儿。就是你心里,也未必辨得出是那一个的骨头。要说你生,这二十多年种也下过几千次,我的精脉也去了几盆,总不见个影儿,可见是命中该绝了。命既如此,就寻个小来,也未必能有。我年力精壮,你还不受胎。今日衰了,越发没用,何苦白耽误人家女儿。”阴氏笑了一会,道:“事情不是这样论,这叫做撞造化,必定有个可生的东西,你去撞了看,或者撞着了,竟生个儿子,亦未可料。我如今是不能生的了,你就撞塌了头皮,也是没用。”赢阳道:“你要想男儿诞子的事,图侥幸你自己生出个儿子来。妇人家到了五十岁还不能生育,何况于男子?谅越发不能够。劝你不要痴想。”「他夫妻谈笑着一段,甚趣。确实他二人的话,移于他人不切。」夫妻大笑了一会。
他衙署隔壁有一个秀才,叫做陈继常,他妻子东氏,妒恶异常,他家有一个丫头,叫做海榴。「谓其多生子意。」也并非美婢,不过生的黑的是发,白的是脸,身躯不粗不细,还是个人形,不至于魑魅恶态。东氏疑他丈夫同这丫头有苟且的事,时常打骂。那陈秀才极其老实,循规蹈矩。那丫头虽在面前伏待,他连眼也不敢多看。看的禁不得东氏动了疑,见丫头上前,说他浪汉,在主公面上讨好。及至退后,又说他故意做出娇态,引诱主公,无日不打。面上掐的瘢痕,身上打的血印,新旧重叠,再不能脱。
陈继常看得甚是不过意,想要劝劝,又恐越发疑心起来,倒不是替丫头求生,反是与他送死了。他夫妻二人同赢阳两口子都说得来,颇觉亲密。后院仅隔一墙,有个便门可通往来。陈继常把这事告诉赢阳,求阴氏内中解劝解劝,打发掉他,救他一命,只当大积阴骘。赢阳也尝向阴氏说过。阴氏近日想替丈夫寻小,每常见这个丫头也还看得,就想到他身上,也不说破。
一日,听得隔壁东氏打这丫头,打够百余。那丫头杀猪似的叫,还不肯饶,口中不住大骂,又听得不明白。阴氏带了个仆婢,开了后门,就走了过去。东氏见了他,方才住手。阴氏笑道:“奶奶,为甚事又在这里生气?”东氏让了坐下,脸都气得雪白,战笃笃的说道:“奶奶,说不得天地间那里有这样大胆的事?大白日里,这骚淫妇同那没廉耻的偷,刚刚被我撞见,你说气得过么?我定要打死这淫妇才罢。”
看官,你道这事可是真么?原来这早东氏卯饮了几杯,一时醋兴发作,拿这丫头来消酒,结结实实打了一顿。一时酒涌头晕,到床上去睡。这丫头受不得了,趁这空儿,到后面厨房去寻死。却好陈继常走去看见,再三叫他不可轻生。道:“我已求了隔壁赢奶奶救你,你权且忍耐。”那丫头听见有生路,自然就舍不得死了。陈继常也恐东氏醒来,忙忙走出。恰巧东氏睡醒了,见丈夫匆忙自后出来,心中大疑。忙走到后边去,看那丫头还在那里拭泪。一见了,大发雷霆,说他两个偷情,定是向主公哭诉他的狠恶,定要打死。
阴氏也不知内中真假,便劝道:“奶奶,杀生不如放生,一条人命何苦轻轻断送。你不如卖放他,眼中何等干净?又算行了好事,可不好么?”东氏道:“奶奶劝我,我可有不听的?况我的心比菩萨还软几分,别的都待得过,就是这一件,我眼里心里都放不下。这一时那里就有人买?若要留着他,我那有这些精神去防闲,真是一刻也留不得的。”阴氏笑道:“我跟前一个大丫头配了汉子,近来正没个丫头使唤,正要买人,奶奶不若卖给我罢。也不好讲价钱,奶奶当日是多少银子买的,我照原价送你罢。奶奶可肯么?”东氏道:“这淫妇原是十二两银子买来的。既是奶奶要,我就奉送也有限。但只是一件,他是引汉子的班头,恐怕后来同你家赢爷七个八个的,你不要抱怨我。奶奶,你看我这样防得紧,他们还偷空弄鬼呢。”阴氏道:“我自然会管他。”便叫仆妇回去取了十二两银子来,递与东氏。东氏也将原来文书查出给与他,说道:“此是海榴丫头文书,请奶奶收了。”阴氏即将文书收了。亦即告别,就将丫头带回,把前话告诉赢阳,笑了一阵。
过了几日,这丫头脱了棍棒之难,阴氏又着实恩待他,好茶饭给他吃,那脸上身上的痕迹都渐渐退去。阴氏见他好了,叫他洗了个澡,换了一身新衣服叫他到跟前,向他说要与丈夫做小的话。那丫头一脱地狱,连登天堂,已感恩不尽。忽然又听见说要他做小,他虽是下人,十七八岁的丫头,何尝不想见见男子的异物,因主母利害,主公畏怯若此,何暇萌及此念?今有这样美事临头,那种欢喜那里还说得出来。顿时笑容满面,跪下叩了无数的头。
阴氏叫他起来,请了赢阳到跟前,笑道:“你一番好心,叫我去救了这丫头来。今日已将息好了,算你救了他的命。他给你做小,报你的恩,也不为过。你今夜去同他共宿。”又悄向他耳边道:“看陈奶奶的话,这丫头也未必是处女了。只要他有本事养儿,整破也不必论罢。”那赢阳还要假推几句,心里喜得只是笑,连话也说不出。阴氏便叫仆妇送上果酒,他夫妻并坐,就叫那丫头坐在傍边。「阅至此,偶忆一奇事。有一相识姓傅,四十余无子,其妻为之娶妾。进门之日,三人共坐而饭。至晚,其妻亲送二人进新房。次早众人起时,其妻自缢死矣。此妇心肠岂非奇极,令人不解。若谓如何不与之娶,既为之娶,何又自己吊杀,真可笑。」赢阳细看那丫头,虽比阴氏少年,而美貌十不及一。但小女子十五至二十五六,十年之中,只要略似人形者,定有几分丰韵。今日阴氏老了,两处看着而竟有可爱之处,嘻笑得意。
晚间阴氏叫他二人到西屋去睡,赢阳乘着酒兴,自己脱光了,替那丫头脱衣裤。每常恶主母拿木棍棒打,还不敢不脱。何况此时善主公要用肉棍具抽,是件有乐苦的事,可还敢做假?脱得好不快当。赢阳摸他身上,也还光光滑滑,摸到了那个妙处,没有这样大方的处子,少不得佯羞做态,将褪夹紧,用手捂住。赢阳兴发如狂,将他扶正了,跨上身,以为他是久经风雨的了,向胯中乱戳。戳着了门,努力一下,戳进去了一个头子。那丫头先也有些偎怯,见戳得外边痒痒酥酥,以为内中也是如此。不妨戳了进去,大非前局。赢阳的厥物又成文,疼得那丫头把身子忙往后续缩,口中连声哎呀哎呀不住。赢阳见他竟是真处子,更加欢喜怜惜,附在耳上笑道:“我当你是破了的,谁知你还是女儿。既然如此,你家奶奶为甚么只管打你,前日又告诉我家奶奶,说你同陈相公私偷?”那丫头也将主子疑心,不能辩白,那日寻死,被相公看见解劝的话,细说一番,流泪道:“我只说奶奶救了我来,免得终日捱打,就是造化了。那里想到今日!”赢阳十分怜爱,款款轻轻做了一度,完事后将帕儿一揩,看了看,猩红点点。他当初娶阴氏时并未见此,今日五旬的人,初尝处子的滋味,你道他乐也不乐?喜得他搂紧了,亲了好几个嘴,相抱而睡。半夜又做了一次,那丫头见不似前番苦辣,欣然承受。赢阳大展枪法,战了一场,兴尽而止。次早告诉了阴氏,说他竟是女身,把前后话细说了一遍,阴氏也好笑了一场。
大凡人有一善之念,上苍决不负人。赢阳、阴氏各存了一点的好心,戒淫行善,定然不致绝嗣。那知赢阳同这丫头一夜中风流了两度,竟得了胎,真果喜出望外。到分娩之时,竟破了他祖宗单传之例,生了一个双胎,得了两个儿子,喜得他夫妻笑得嘴都合不拢。他此时大小到底是个地方官,贺喜者填门。雇奶娘,摆酒席,那是不消说得。弥月之后,替丫头上了头,家中皆称姨娘。
那东氏知道了这事,心中大恼,怪阴氏为何把丫头与丈夫做小,这样伤心败俗的事都做了出来,隧同阴氏断绝往来。这种妒妇吃别人家的醋,真可笑之极。后来赢阳这两个儿子大了,一个叫做赢绍之,一个叫做赢续之。也不学戏了,抛去这祖传钵,都教他们念书。
赢阳做了两年官,一日,向阴氏道:“为人不可不知足。古人两句话说得好:
知足知辱,知止不殆。
更还有两句话更说得好:
无官一身清,有子万事足。
我侥幸做了这一任官,真出于意想之外,还图升迁到那里去?况又得了儿子,有了后代了。你我都将望六旬的人了,还不想退步,便是无厌之徒了。我于今辞了回去罢。”阴氏也着实赞助,赢阳便告老还乡。在他也就算荣归故里了,到了家中自然比当年更热闹些。金矿、闵氏更加亲热。后来他两个儿子都大了,俱娶妻生子,合家欢乐,他夫妻偕老寿终。可见人能一心向善者,天必赐之以福。赢阳、阴氏何等之人?当日受闵氏之恩,便念念不忘。告聂变豹虽是自己报怨,却救拔出闵氏,又全他嫁了金矿,也算以德报德了。今在任上又存了一番善念,又生了二子。可见人存一番好心,自有一番好报。赢阳之人犹如此,何况胜于赢阳者,反不自省。自贻伊戚,岂不惜哉?话不多叙。
再说那竹思宽自当年遇了火氏这一位佳人,模样既少而美,美而骚,牝户又小而紧,紧而泄,较之郝氏,不啻有云霓之隔。且他那一番相爱之情,又深又厚,厚而且浓。真是一个生死冤家,魂灵儿已死久了在他身上。多年来,二人虽会过十数多次,都是提心吊胆,偷偷摸摸的。不但火氏不得大遂心怀,就是竹思宽也不曾十分的畅快。后来巧儿大了,火氏没氐,自己要留他做马泊六,耽误他到老不嫁人之理。虽欲分惠于他,他那个原封未动的牝户,可禁得这放样异常之孽具,没奈何,只得把他嫁了人去。不像嫁了个丫头,竟像没了丈夫,如剐了心头肉一般,泪流了多日。
自从没了牵头,有好几年他二人不曾相会。火氏想另托一个丫环,但都是蠢物,「古云:乘骏马,使痴奴。可见仆婢都是蠢的才好。」不足与语的。倘机事不密,走泄了风声,越发无望,只得待其时而已矣。但他两地相思,如山高海阔之比。这火氏他既去了一个知心贴意的丫环,又老死了那条解馋杀火之妙狗,真是愁肠百结,度日如年。
竹思宽虽是五十多岁的人,因他阳物放样,少年不曾作丧,还精精壮壮,像个四旬多的面貌。那郝氏是花甲外的老妪了,青年间在色字上掏伤了的,发白蓬松,形容衰朽。况且脐下那件阅历多人的瘪牝,当日被竹思宽揎得甚宽大无比,今日一老了塌下去,竟成了一个大坑,惟有许多绉皮而已。只可相伴,难以行乐为欢。因此竹思宽时时刻刻把火氏放在心头,闭上眼似乎他就在眼前。欲会无由,要想设个法儿骗了铁化远处去了,好与火氏时常相亲,数年来总没有一个良策。近闻得阮大铖悬榜卖官,他黄家舅舅的孙子黄金聚,现在他衙门当书办,替他走线索。因想做财主的人,心中再无不想做官。我如今拿功名二字,或者可以打动他。
这日是端阳佳节,他也无心去游戏,衷心忖道:我到老铁家去。今日大节下,他必定在家。不但对他可以说话,还可以痛扰一回。戴了一顶马尾瓦楞帽儿,「一。」穿了一件新葛布袍儿,「二。」阔桶漂白水袜儿,「三。」浅脸黄草鞋儿,「四。」拿着一把青阳扇儿,「五。」拴着一个阿魏扇坠儿,「六。」一气走到铁家。门上并没一人,原来这年秦淮河龙舟大盛,铁化被邀去游船。家人见主公高兴,众人大家也就行乐去了。
竹思宽走到厅上,也没有人。见书房院子门虚掩,推开走入,跨进书房,一眼看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。只见火氏靠着一张桌子,手托香腮,口中咬着小指指甲。「活是一幅美人图。」面前放着一本《如意君》,看那上面的图像。见薛敖曹蚓筋兔首的那件阳物,正触着心事。想起竹思宽来,攻得火上双腮。正情不能禁,猛听得脚步响,一抬头,见了这欢喜冤家,喜极而悲,竟掉下两点泪来。
你道火氏缘何在这里?这日他知铁化不在家,吃了几杯雄黄酒,一时事上心来,无可消遣。也道是大节下,定无人来,故到书房中走走解闷。偶然见架子上有一部书,顺手拿过一本,翻开一看,上面都是做这件风流事。「这才是铁化架上的书,不然放何书?」正看得入神,一见了竹思宽,因相思日久,不觉滴下泪来。生怕丫头看见,忙背过脸拭去。「毛氏先滴泪,是悲死苟雄。火氏此时滴泪,是见活思宽。虽是两样心肠,确是相思二字。」竹思宽上前做了个揖,道:“我是来寻铁大爷的,不知奶奶在此,多有得罪。”说了,就在窗外站立。火氏故意问丫头道:“这位是谁?”丫头道:“就是竹相公。”火氏道:“原来是你爷的好友。「倒是奶奶的好友。」大节下,你快烧一壶好茶来。”「火热的天,凉茶正好。烧新鲜茶有好一会耽搁,此淫妇之急计也。」那丫头答应去了。
竹思宽见他遣开了丫头,忙去闩了院子门,跑来抱住。不暇开言,亲了个嘴,抱到凉床上,就要扯裤子,火氏道:“不好,恐一时到了高兴的时候,丫头拿茶来,怎么处呢?你去关了角门来。”竹思宽一边解着衣带,一面跑去关门,回来时,火氏已经脱得精光,卧在床上,竹思宽连忙脱去衣裤,爬在他肚上,往里就顶,「两人都急得有趣,却正是白日偎人来。」那火氏先看书时,就有许多水出来,滑顺之极,两人都是情急了的,忘了扎根子,被竹思宽猛然一下,比每常多进去了寸余,那火氏哎哟了一声,肠肚生疼,眼泪都流出来,揉着肚子,道:“哎哟,被你顶断了肠子了。”又是那好笑,有几句说他二人,道:
一别多年,相逢半霎,回想昔年滋味,难教片刻从容,何暇款款争锋,急急匆忙对垒,花心虽绽,半入尚可承当。玉茎全投,腹内如何可受?只因久渴,心中爱至,几柔肠中损伤。
竹思宽见傍边放着一条绉绸手帕,忙拿过来缠上了,又恐耽误了工夫,不敢稍停慢弄,用力蛮抽重扯。二人都是相忆久了的,不多时,就一齐大泄,连忙起来穿好衣服。
竹思宽久别娇容,仔细把他一看。虽然年过三旬,丰韵如同昔日:
黑油油的头发,高高的吊着桃儿,「一。」两边刷的光蓬蓬的鬓儿,「二。」挽着个苏州纂儿,「三。」插着两根金簪儿,「四。」戴一枝香喷喷的茉莉花,「五。」白白的脸儿,「六。」红红的嘴儿,「七。」弯弯的眉儿,「八。」直直的鼻儿,「九。」水汪汪的眼儿,「十。」齐斩斩牙儿,「十一。」金丁香坠儿,「十二。」外面穿着金坛葛布衫儿,「十三。」里面桃红生纱衫衣儿,「十四。」下系着玉色露地纱裙儿,「十五。」显着红通通纱裤儿。「十六。」一弯小脚儿,「十七。」嫩尖尖手儿。「十八。」诚然可爱。「前叙竹思宽打扮只六个字,此处叙火氏是十八个儿字,一部书中所无。」
竹思宽每常都是灯下相会,今在白昼,看得分外真切,爱到百分。搂住又亲了几个嘴,抱他在怀中坐,各诉相思。竹思宽把他近来想的计策,详细说了一遍。火氏喜的只是笑,就如顽石听得生公说法一般,尽着点头。竹思宽又道:“外边怂恿在我,里边撺掇在你了。”火氏有利于己,自然虚心承教。
两人叙到情深之际,竟忘了丫头拿茶。听得敲角门响,吃了一惊。火氏道:“丫头拿茶来了,我两个在这里好好的闩着门做甚事,这怎么样的?”竹思宽道:“不妨,我且回去。你去开门,只说我去久了。”火氏还有些不舍,竹思宽道:“我们若此计成了,相会有日,不在此一时。”忙忙开门而去。火氏把院门插了,将书仍放在架上。「细。」把那一条干一块湿一块的汗巾,揩不得嘴了,塞在裤带上,以备他用。走到后边来开门,道:“竹相公早去了,我又怕撞了外人来,故此把前后都闩了。你跟我回去罢。”「此等脱空话,只好哄丫头。外人自后门而来耶?」
到了房中,他数年所聚的那些欲火,今日忽经了这一番狂弄,虽不能十分大泄,也觉宽舒了好些。心中快爽,上床睡了一觉。
过了数日,火氏正想竹思宽所说之话不见动静,恐计不行,心下忧疑。只见铁化走了进来坐下。铁化当日怕他,躲避惯了。或一两个月进来宿一夜,火氏总不许他沾身,他也无可奈何。自从火氏与竹思宽私通之后,自己良心有些过不去,未免内愧。可有个人家的妻子,阴户外人倒弄得,亲男人倒弄不得,焉有此理?后来待铁化也就宽了几分了。
铁化见他不开口便骂,动手就打,以为他年渐日增,故而知事贤慧,也就渐渐来温存亲热。就是要高兴高兴,火氏也不那样拒绝。铁化觉他的阴户大的无比,也不疑着他有别的甚事,只说他身上发了福,所以此窍也随运而宽,「奇想,甚趣。」还怨自己的东西太小,再不想是竹思宽揎得如此,那火氏见他素常要弄,也便任他弄弄,也不知痒,也不知麻,似有如无,只知肚子撞肚子,混拱一会而歇,这火氏叫做: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数年来,一个月中他夫妻竟有十数夜同卧,五七上身。这日铁化到了房中,说道:“我有一件事来同你商议。我是要远去的,你看可行不可行?”火氏道:“是甚么样事?”铁化道:“如今兵部阮老爷大行卖官,价钱又贱,老竹劝我趁此去求取功名。他的亲表侄姓黄,是他母舅的孙子,现当阮老爷的书办,在外招揽过付。有这个好机会,你道这事该做不该做?”火氏知道是竹思宽的计行了,心中大喜,一脸的笑道:“这是上好的事,为甚么不做?岂有恋着夫妻的恩爱,连功名都不去求么?要去,该快些去才好。”「何不云此刻就去呢?」铁化见他说得名明正顺,疑他想做夫人的心切,那知他是弃小铁而取大竹?铁化道:“老竹也说事不宜迟,要去早晚就要动身。”火氏道:“你这样大家俬,你去了,我只照管得内里,外面的事托谁料理?”铁化道:“我去若得了功名,打发老竹回来,托他照看。”火氏听得这话,心中喜极,由不得要笑,板住脸道:“老竹做人如何?他可肯替你照看?既要托他,除非常在家里住着才好。「这是第一句要紧的话。」谁没家小,恐他未必肯来。”铁化道:“老竹做人又老实,又能干,可以托妻寄子的好朋友。「如今好朋友大概如是矣。」我同他商议明白了,包他家中一年需用。他虽不能成年住在我家,就是两头来往照看也罢了。”火氏道:“你到那里,事体一完,就快快打发他回来才好?”铁化道:“这是自然,不用你说。”火氏道:“如今你只快些料理外边的事,里面事我替你打点。”铁化见他忽然贤慧到这地位,感激不尽。那里知道火氏巴不得此一刻送他出去,另图乐境。
火氏忙吩咐丫环仆妇打点衣裳行李,又把家中有七八个壮仆都叫了来,每人赏银十两,制办行装,跟主公出门。铁化要留两个看家,火氏道:“你如今要出去谋官,也要个体面。家中有两个老头子看门就罢了,要人做甚么?”「人多碍眼,不得不尽行遣去。」铁化见他盛情,不好违得,也去打点,一应停当,择日起身。
先一夜少不得要同火氏饯行,枕上又嘱了许多看家的话。火氏别无他嘱,惟以家下无人,着竹思宽速回要紧。次早分别,火氏同他虽不恩爱,也是许多年的夫妻了。今日虽喜他远去,心中竟像要永别一般,凄然有恋恋之意。送到了厅上,又看见竹思宽,不觉掉下泪来。「见铁化去,心中凄然,见竹思宽方掉泪。刻画淫妇情形,轻重入神,如见淫妇心。」铁化见他如此,只当是舍不得他,心中甚是难过。便抚慰了几句,硬着心肠去了。「盲鳅做梦。」
火氏见他出了门,好事有了八九,专等竹思宽回来,便做圆满会场了。望了有个来月,不见他来。每日求签问卜,问行人回来的日期。家中妇女见主人才去了几日,主母盼他归来,暗地好笑。那知他问的是心上情人,有那八句说火氏道:
天涯海角有穷时,惟有相思无尽期。
残梦楼头空自忆,离愁花底问谁知。
云山深锁真堪恨,风雨翻成薄命词。
几句鳞鸿占信候,金钱掷破叹归迟。
一日,童自大有事经他门口过,想道:内兄去了月余,不知可有家信回来,我何不进去看看?遂走了进来。看门的老仆忙入内报知,火氏请他到上房。笑吟吟的迎着,让了坐下,问了些家常。火氏忙叫取酒来相待,童自大道:“不消了,我要回去。”火氏殷勤相留,童自大见他情意谆切,只得坐下。
顷刻,摆下一桌绝精的果肴。火氏斟了一钟酒,送与童自大,他连忙接下来饮过了。然后彼此相让,各饮了一数杯。火氏久素常听见铁化说童家妹夫会采战,崔命儿被他弄死,火氏有心想领他的大教。此时望竹思宽,正等得心中火发。今见了他,就注意在他身上。火氏是无酒量,频频相劝。童自大的酒量自大,本好饮一杯。他让得殷勤,也便杯杯不辞。饮到将暮,竟酩酊大醉,就伏在桌上睡着。叫丫头抬到自己床上,他把四个丫头每人赏了几钟酒,亦都醉了。他到西边屋设了一铺自睡。
不多时,丫头们都醉得沉沉睡熟,他便走过东屋来。上了床,轻轻替童自大脱了衣服,他自己也脱光了,盖上被,共枕而卧。伸手去摸他的阳物,虽无竹思宽的长大,较之铁化更强许多,淫心顿起,那里还睡得稳?又不好叫他,喜得夏夜甚短,直到五鼓将近,童自大方才醒了。见旁边卧着一个精光的妇人,拿手弄他的阳物,他糊糊涂涂,也忘了是舅子家,当是家中与妾同卧。「有此一语,以洗童自大的罪名。」趁着些酒兴,就上身高兴起来,采了一次。那火氏快乐非常,觉胜竹思宽数倍,淫浪得无比,浑身战巍巍的,如舞梨花一般,四肢百骸活动异常。童自大觉得他众妾中无此伎俩,心中疑惑,问道:“你是那一个?”火氏不好答应,只嘻嘻的笑。不多时,天色微曙,童自大定晴一看,原来是嫡嫡亲亲的嫂。忙拔出来,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忙忙穿了衣服,回家去了。火氏见他如此,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已得尝了这美味,心中十分快畅。「此一段极写火氏之淫滥者,为死做结。二写童自大始终不脱一呆子,亦是做结尾耳。」
且说钟生在家,一日梅生来相探,说道:“弟适间在笪桥市,遇见拥挤着许多人,说是杀流贼的奸细。两个贼头,十数个从贼,不知是从何而获?”正说着,宦萼也来相访,说起方知其详。
你道杀的这奸细是何处人?是如何擒获的?他二人是一胞胎生的兄弟两个,父姓艾名金,妻子能氏,并无子女,在江宁县牧龙亭居住。家中开着个小客店,在镇市尽头安歇过客。这牧龙亭是当年秦桧祖居生身之所,秦桧的坟墓尚在此处。这一村姓秦者一多半,皆不认秦桧是一强徒,从无一人在他坟上祭奠,那坟地渐渐平塌,不过有一故扯而已。艾金的房子就在他坟前。这艾金临生之时,他父母梦见秦桧来投胎,因此他的小名叫做桧儿。长大了时,他父母已故。他将父母葬在秦桧墓傍,相离咫尺,他见秦桧之墓竟像他家祖坟一般,年年添土,把一座荒坟垒得老高。节节拜奠,傍人无不含笑惊诧。
他夫妻二人一生贪财,见了钱连命都不惜。「何今日爱金夫妇之多也。」又刻薄不过,见别人的一文钱,他都是心爱的。有那赶集的人在他店中过夜,次早开发店钱分,数足了递与了他。他接过来数,定要藏起一二文,赖说短数。那人接过来数,果然少了,只说自己数错,添上给他。那里疑他开着个店,戴头识脸的人,肯落一两文钱的理。孰不知他叫做老脸大发财,那钱竟归之袖中。诸如此类,他无样的相应不想出来。到处定要沾人些便宜,是俗语说的:见粪桶的过,也要拿笊篱捞捞的主儿。
一日,倾盆大雨,时将下午,他道此时这大雨料也无人来了,出去要关铺面。只见有两个人骑着两头肥驴如飞而来,竟奔他的店中。他连忙让进,接了头口,就去搬行李,觉得内中甚是沉重。送到客屋里去,关了门进来,忙叫妻子做饭,整治菜蔬。忽听得外边客人叫,忙走出来,那客人道:“我们因赶路程,不想遇了这样大雨,浑身上下连被都淋湿了,此时身上有些凉凉的。你把好酒热得热热的两壶来。”那艾金耳朵听着他说话,眼睛往两张床上一看,见他的被褥衣裳都打开晾着。一张床上放着一个搭连,每个里边约有三四百两的样子,心中好生动火。
进来烫酒,那能氏正在烧火,那柴被雨淋湿了,吹灼又灭,焰得两眼眼泪直流。他把火筒一掼,道:“受瘟罪的,我看开了这些年的店,也不见积的钱在那里,焰得七死八活,受这样的罪到那一日。火还烧不灼,还烫酒呢?”艾金把壶就放在锅里,就拾起火筒去吹火。一面烧火,一面出神,不住点头磕脑的算计。能氏道:“你出神想甚么?”艾金道:“我才见这两个客人竟有八九百银子。我想我们开着这个店,那一日才得发财?要得了这项物件,也不枉为人一世,所以在这里想昏了。”那能氏更爱钱儿,更毒。他想了一想,道:“我倒有一个主意,可以图得,只怕你不肯?”艾金笑道:“你的意想是要舍了身子,弄他的银子么?他五钱一夜嫖得好不受用,你是个甚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奇屄,他两个就舍得这些银子送你?遇着两个狠手,银子不能得,皮还弄塌了呢。”能氏笑着啐了一口,道:“我是正经话,你就胡说白道的。”艾金笑道:“你有甚么主意?”能氏道:“自古说:图财害命。你肯害了他的命,就可以得了他的财。”艾金道:“人说妇人家见识短,果然不错。你也想一想,他是两个,我是一个。财谋不成,弄的不好,到了官,先要短了半截。就作算谋死了他,放在那里?邻舍们知道了,岂是儿戏的事?况且还有两头大驴,越发没处安放。”能氏道:“你么空给你一个男子汉做,一点见识都没有。今日这样大雨,他两个进来时,料想街上是一个人也没有见的,只要有本事弄死了他,我家后园里头大靛池那里,不要说两个,再有两个,也放下了。深深的埋上,真是神不知鬼不觉。两头驴杀了腌起来。驴比不得猪,杀时又不会叫,腌成驴巴还够吃好些日子呢。「真能。」倒只怕你一个没本事收拾两个,还是正经话。”说话之间,酒已热了,拿了两碟小菜,送了出来。
那客人尝了尝,说道:“你们一个大路口开着这么个店,怎么卖这样薄酒?真吃不得,换些好的来。”艾金道:“我们这一镇的酒并没有一家的好。要有好的,岂可不打来爷们吃的么?”客人道:“既无好酒,你把黄酒拿回,可买好烧酒来,多买几斤我们吃罢。”艾金只得进来,寻伞找瓶,啯啯哝哝道:“天下雨,将就吃些也罢了,又叫我去打烧酒来。泥烂路滑的。”能氏大喜道:“这是龙天保佑,该我们发财了。”艾金道:“怎么说?”能氏道:“东头米奶奶家今日正淋烧酒。昨日他老人家约我今日去尝,因下雨,我没有去。你到那里,不要说客人要吃。「细心,真能。」只说我身上有病,要些干榨酒泡药酒吃。宁可多几个钱一斤,不要搀了水的。那干酒甜甜的,吃着爽口。一时发作起来,如同小死。若天幸,他两人醉倒了,那时动手就容易了。这岂不是天赐财缘么?”艾金听了他贤妻这样的妙计,欢天喜地而去,也不顾脚下的泥泞,如飞而回。连瓶拎到客屋里头,道:“这是五斤好酒,爷们请尝尝。”他二人尝了尝,道:“好酒。你连瓶放着,倒是冷吃罢。烫热了又冲鼻子,又噎喉咙。这寡酒难吃,你把菜饭都拿来,我们先就着吃酒。”艾金进来取菜,只见能氏拿了一把艾金防身的短刀在那里磨呢。「记着这一把刀。」艾金笑道:“古人的话,一些也不错,道是:
青竹蛇儿口,黄蜂尾上针。
两般犹似可,最毒妇人心。
你就这样性急?快打发菜,他们要饭菜吃酒呢。”能氏便装了盘子,无非是煎鸡子炒韭菜兼虾米拌木耳腐皮之类。掇了出来,摆在桌上。
这两位客人酒量颇雄,也是该他命尽,一个一钟好吃,把那酒也就吃了个八分,都有大半酣了。艾金在傍服事,听得内边叫道:“来拿了菜去。”艾金忙出去接了,携送到二客面前。笑道:“这是今日早起,我买得几个活鲫鱼,做两碗醒酒汤,敬二位爷。”二客正是酒渴,喝了一口,又酸又鲜,连赞道:“好东西。”肚里也有些饥了,连鱼带汤全吃了下去。这是能氏想的妙计,恐怕醉不倒他二人。见他吃的是冷酒,做了这两碗热汤来,名曰是醒酒,其实是发酒。一肚子的冷干烧酒,被这热汤一冲,就发作起来了。
不多时,一个仰着脸头靠在椅背上睡去,一个伏在桌子上也就去梦黄梁。艾金忙走进去,拿出母夜叉蒙汗药武松的样子来,向能氏笑嘻嘻的拍着手,道:“倒了,倒了。”能氏欢喜得了不得,忙把刀给与他。一同出来,大门闩得好不结实。
进房中来,能氏先指着那仰面睡的脖子,做个杀鸡的手势,叫他动手。艾金贪财心胜,胆大如天,也顾不得天理了。「俗云,色胆如天。此则财胆如天。可见人坏心一起,则不能制服。」走到跟前,壮着胆子对准喉管,尽力一勒。那客拨鼓通一声,跌倒在地。那一个伏着的惊醒了,抬头看见,叫了一声哎呀。那艾金着了急,连头带脑狠狠的一下,也劈倒在地,蹬了蹬腿亦已呜呼。「记着他二人是如此死法,与艾金死时对看。此一段虽写艾金、能氏之意,亦是警省在外做梦者,第一要小心,第二勿贪饮酒,慎之。」夫妻二人见都完帐了,抬到后园,抛在靛池中。那里还顾得甚么泥水,忙忙埋好。又来把他二人的行李搬了进去,将两个搭连向床上一倒,每个里面八对,两个十六封,共八百两,余外还有几十两零碎的,摆了一床。真是欢心乐极,眉开眼笑,忙腾个竹箱收了。又忙到客屋里,将血迹都洗净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夫妻二人一夜不睡,把两头驴也宰了,开剥腌了。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竟不知困乏。
夫妻又商量一会,过了好几日,将店关了,从新修饰,开了一个杂货铺。四路乡村明知他的东西比城中贵些,因省了往返四五十里路,都在他铺中来买。总是他这一步时运好,倒也着实大发财。他又买了几十亩膏腴好地,招人佃种。合村的人都疑他是掘藏,那里知他是做了这件盛德的好事,发了外财。
过了些时,能氏竟怀起孕来。他夫妻大喜,道:“我两人十多年来总不见生育,今做了这样好事,不但发财,又得了胎,真是百福骈臻了。”到了月分满足,分娩之期,一胎生下两个儿子。能氏将四十岁的人才生头胎,万分艰难,昏晕过去几次。儿子虽然生了,却把儿子的这位成家能氏早已了账。艾金虽悲哀亡妻,却喜得子。此时他在村中算小财主了,典了村中两个有奶妇人来做乳母,男人替他家种地。能氏死的那一晚,他父亲续娶的后娘亦临产。他父亲梦见能氏复来托生,说道:“儿今来托生,将来还嫁艾家,好了结前帐。”他父亲醒来,虽不懂其中的原委,心中暗暗称异。少刻,他妻子果然生了女儿。次日,艾金到丈人家报丧,他丈人方知梦幻非虚,就将小女儿叫作做再来姐。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。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那艾金的儿子大的取名艾鲍,次的名叫艾福,与再来姐同年同月同日所生,但时刻略差,都到了十岁。艾金见再来姐的神情举动同能氏再生无二,又素常听见丈人说是他亡妻托生,就向他丈人说要定他续弦。他丈人是个穷庄家汉,见女婿于今是财主了,况女儿托生时原说还嫁艾家的话,那管他年纪大著四十多岁,满口应承。到了十六岁,娶了过来,此时艾金五十余了。
且说这艾鲍、艾福先年小时还好,到了十二三岁时,就是两条蠢牛。艾金若使唤他两个,他两个便横眉竖眼的道:“我们不知道。”如再叫狠些,他二人便喃喃嘟嘟的乱骂。艾金又溺爱惯了的,只装不听见。如是多次,越无忌惮。艾金或唬吓要打他,一跑无踪,躲在邻舍家空园中。艾金怕他逃了远处去,便各处寻遍,方觅得回来。逢时遇节,叫他二人祭母亲坟,他道:“我们不知道甚么叫做母亲,我们没有见过。要上坟你上去,我们不去。”艾金强要叫他去,他二人便跑去,不知去向,到晚方回。后来不但性子惫懒,又是吃酒,又赌钱,又行凶。
他兄弟二人却甚是和气,独同老子是冤家,常在背后啯哝道:“我同你甚么父子?那一日我还要杀你呢。”那艾金明明听见,自己既不能管,他又舍不得送官处治,不由得心中竟隐隐有些害怕他二人。他兄弟见老子娶了后娘进门,暗忖道:这个老头儿作孽,这样大年纪娶这样个少年妖精。他同我两个同年同月日,与我们正是对子。今既在一家,岂可错过?他兄弟二人商议道:“俗语说,月里嫦娥爱少年。姨娘嫁了这个老头子,再没有个不气的。我们两个慢慢的齐心调戏他,管他姨娘不姨娘,后娘不后娘,你弄上了也不要偏我,我弄上了也不偏你,大家受用。”
那艾金见两个儿子十七八岁,长成两条大汉,他常向人夸道:“我行了一辈子的好事,阴骘上积了这一胞胎,生两个好儿子。”外人知他乃郎的坏处,还只是暗笑。惟有这再来姐独看上这两位贤郎,他心中常想道:“我这样青春年少,正该同他兄弟两个相配。怎爹娘把我嫁了这位老姐夫?如今无可奈何了。两个外甥我虽明嫁不得,暗里嫁他谁人管得?那尼姑下山的曲子道:‘男有心,女有心,那怕山高水又深。’何况是一家住着,又没傍人碍眼。”他们既都有了私心,在那言语顾盼之中,也有许多曼倩之态。
一日,艾金进城去买货,艾鲍向兄弟道:“我看姨娘近来也像有些爱我们的样子。今日趁老头儿不在家,我去硬撞。我若上了手,你就接上。”艾福喜诺。艾鲍昂昂进姨娘房中,艾金床头有防贼的一把短刀,「此刀即前所用之刀也,此处再用一次,是现刀之时也。」他走去一下拔出来,恶狠狠划刺一声,往桌子上一掼,就上前将姨娘抱住,亲了个嘴,便伸手去扯裤子,再来姐笑道:“短命鬼,你不过是要这样罢了,冒冒失失,吓我一跳。”艾鲍见他毫无拒意,抱到床上,脱去了下衣,竟弄将起来。再来姐虽嫁了多日,那艾金齿迈力疲的人,怎如这艾鲍少壮雄伟,今尝此味,心喜非常,做出许多骚样。艾鲍也是初尝滋味,乍亲女色,不多时,便泄了下来。艾福在门外张看,见哥哥完事,他忙忙进来,接着就上。再来姐兴尚未足,也便笑纳,干讫一度。从此以后,他老子出去,他二人便来同再来姐作乐。这再来姐得他兄弟两条健汉,以供胯下之乐,反视艾金如赘疣一般。
一日,艾金出去,他兄弟两个走来同再来姐大弄。彼上此下,弄个不住。正在兴浓,不想艾金撞进来。猛然一见,竟痴呆了。气得大张着嘴,话都说不出。圆睁大眼,怒狠狠瞪着。再来姐着了急,忙把枕头下那刀拔出,递与艾福,道:“你不动手等甚么?”艾福接过刀就跳下床。艾金见了刀,越走不动。方要叫喊,被艾福举手劈面一刀砍去,跌倒在地。「即前杀客之刀。」艾福弃了刀,忙穿衣服。那艾鲍见他老子还在地下蹬腿,拾起刀,向喉下一勒,一个头伶仃将断。「艾金制此刀只用一次,他贤郎倒用了三次。」三人忙穿完了衣服,他兄弟上街买了一口薄皮棺材,将他老子尸首装好,停在堂屋里。将血迹洗得干干净净,然后走去报丧。也不念经,也不开吊,只放了七日,就厝在后园内。
再来姐恋着他兄弟二人,不肯改嫁,只说要守贞节。「说要守节者,决不能守节。自古来,口口说忠孝,能尽忠孝者几人?」他父母不能相强,谁还来管他家的闲事?况且傍人见他不但是继母儿子,而更是亲姨娘外甥,那里疑他有禽兽内乱的事?他二人倒像再来姐的一妻一妾一般,夜间三人同榻,好生恩爱。不二三年,他两个把家俬赌得精光,连房子都输了,算了与人。他三人在后园中搭了一间小房子住着。
再来姐一夜梦见艾金浑身是血走到他跟前,道:“两个奴才杀我,算一报还一报也罢了。我同你两世夫妻,有何仇恨?你挑唆他杀我,我如何饶得过你?”说了,就往他身上一拨。再来姐一惊醒了,却是一梦。心中甚是忧疑,又不好向他兄弟二人说。隔了些时,忽然有孕。他二人着急,恐一时有人知道怎处,便往城中去买打胎的药。走到半路上,遇着摇铃的大夫,便问他有打胎的药没有。大夫说有,他便买了些回来,与再来姐吃了下去。其应如响,肚子疼得要死,却生不下来,喊叫不止。他二人着了急,艾鲍一把紧紧抱住,艾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,一只手下力一阵揉。约有两个时辰,才把娃娃打下来,再来姐也就血晕而死。「好药。此妇两世遭难产而死,其凶淫之报皎然。他巧冤巧报,毫发不紊。」
他们此时精穷,也无钱买棺材。那能老儿夫妇又死了,他哥哥是个大穷汉。艾鲍向他商议,他竟不管。两个只得在后园中挖了一个坑掩埋。挖下有三尺余深,忽见两副骸骨。他二惨然道:“这不知是甚么人的尸首,「就是二位。」不要动他。”就将再来姐的尸首并那娃娃,同那二骸骨合埋了。「昔年能氏云:“再有两个,也放了下去。”不想他夫妻转生下世,亦在此中。是四个,以应先兆。」
他二人毫无所恋,商量道:“我们如今无穿少吃,站不住了。常听得人传说流贼们着实快活,金帛子女四处抢掳,无穷的受用。我们把这园子卖几两银子做盘缠,去投他们,岂不是下半世快乐?”二人主意议定,把园子卖与房主。房主嫌他父柩厝在里面,不要。他二人将艾金的棺材抬到秦桧坟边一块地上放着,「前世爱金朝,今世爱金银。贪恶之骨,应该葬在一处。」就算了牛眠吉地。他把园子卖了几两银子,塞在腰中做路费,投流贼去了。
艾金的那口薄材风吹日晒,久之朽烂,那骨节也就抛散四处,不消说得。还不如那两个客人,得个靛坑掩埋,免得暴露。艾金夫妻想做财主,图得受用。艾金落了这样个下场头,虽不曾遭了国法,这报应也就尽够了。那能氏更可叹可笑,设了一番毒计,想做财主婆,刚刚快乐一年而惨死,人算不如天算,信哉。艾鲍、艾福眼见得是那二客转世索命的。再来姐生前挑拨艾金杀二客,今世又挑拨二子杀艾金,既以身偿二子之淫债,又遭产厄。据他之梦,此子又是艾金来索命。报应分明,毫厘不爽。鬼神在冥冥中,岂有一着放松?世人只知任性胡为,就不回想一想将来的后患。真是《感应篇》上说的好,如“漏脯救饥,鸩酒止渴。非不暂饱,死亦及之。”可不惧哉?艾鲍、艾福虽是再生复仇,但今生名分,以子弑父,奚能免得天诛?不死于此,必死于彼,少不得暗暗有一场恶报。
他二人奔到陕西,投了李自成。闯贼见他二人数千里远而来相投,且又生得雄阧,正在少年,心甚欢喜。便留在部下,充了两名小头目。后来差了些贼四处攻劫,时常得胜,渐渐得功。破北京时,每人给了一张伪总兵的札副。瞎贼被大清兵杀败,逃奔湖广,又想攻取南京,因他兄弟是南京人,又闻得马士英、阮大铖大卖官职,叫他二人各带了五七个心腹小贼,驮了两万银子并金珠之类,投托阮大铖,买两名京城中管兵的武职。又给与伪札数十张,招揽好汉,将来好做内应。他二人欢喜无限。李自成又许他成功之日,俱加封侯爵,他二人便感恩效死以报。
既到了江北,访着了黄书办,浼他送了阮大铖五千金,还有许多珠宝,要求补京营的武员。阮大铖大喜,就放了他二人两员京营游击,咨送马士英考验。艾鲍、艾福也送了马士英一分重礼。马士英见他二人既生得魁伟,又且有厚赆,自然依允补授。
二人好生荣耀,金乎带而其补,左右跟随兵丁皆带刀之士。他二人又将带来的金珠之类孝敬了马士英,拜在他名下。马士英愈喜,待他二人甚厚,时常赐以酒饭,也热闹了几个月。不想他二人该福尽灾生了。
一日,乐公下朝。到了私宅门口,只见一个人迎着轿子跪下,道:“小的有机密军情上禀。”乐公吩咐带了进来,问他何事。他道:“小人姓蒙名德,系河南人。向年逃难来南,蒙百万童老爷众位施恩,救了一家的性命,次年得回故乡。小的寻亲戚,又还来了一次。回去时,不想遇了流贼,将小的一家杀害了,小的就被这艾鲍留了在家下使用。屡要逃出,但贼兵连营百里,再逃不脱的。前日李自成在山海关兵败,今往湖广去了。知道阮老爷卖官,因此打发他兄弟两个来买两员京营武职,并招揽人众。他到湖广聚兵来攻南京,将来好做内应。小的原系良民,怎肯做贼?向年老爷荣任府尹时,小的曾叨恩典,故此到老爷台下来出首。”乐公惊道:“这虽是你的好心,但没有甚么凭据。”蒙德道:“他两个现带了李自成的许多札副来招揽人众,老爷只一搜获,便是凭据了。”乐公道:“果然有此,你的功名也不小。”忙差人去请魏国公,此时他正管提督禁军团营事务。又差人去请都察院正堂,兵刑二部尚书,并锦衣卫指挥。
不多时,都到了。乐公叫蒙德过来,将前事又说了一遍。众官计议了一会,魏国公差人去传艾家兄弟二人。又叫锦衣卫暗暗领人到他寓处,将他跟随的人一并拿获,不可走漏一个,把他行囊尽数拿来。
少刻,艾福、艾鲍已传到了,叫了进来伺候着。不多时,锦衣卫官校将他人众并行囊亦都取到了,乐公命细细搜检。在一个皮匣内,搜出总兵副参游守伪札数十张。魏公喝叫将艾家兄弟并手下人尽都拿下,叫蒙德将前事又说了一遍。他二人见活口、伪札俱已当面,无辞可辩,一一招成。
乐公同众官进朝面驾,将前事细奏,艾鲍、艾福凌迟处死,从贼斩首示市。弘光准奏,立刻押赴笪桥正法。乐公又奏,阮大铖身为朝廷大臣,受贼私贿,题补京营武职。若非蒙德出首,酿成后患,京城内外生灵尚忍言哉?愿亟赐斥逐问罪。即阁臣为朝廷股肱,不察奸细,和光同尘,亦不能辞贼。
这阮大铖、马士英都是弘光的心腹,进美女、献娈童、合春方,感激他们了不得,焉肯说他的不是?替他辩道:“马先生他不过见阮大铖送来考验,他见人品好就准补了,这有何过?就是阮大铖他也不知他是流贼一党,他要知道,肯擢用他么?至于说受贿,那不过是蒙德小人口中的一句话,如何就做得准?便轻易坏一个大臣。”乐公再四进言,弘光执意不听。乐公又奏蒙德有出首之功,当加重赏。弘光因他说阮大铖的不是,心中暗恼。说道:“蒙德从贼已久,今虽出首,原自首免罪例足矣,如何还要赏他?”乐公只得同众官退出。
见朝廷功罪不分,还成个甚么法度?不胜忿怒,遂呕了两口血,从此就得了病。将二贼的行囊中的尚有万余金,赏了蒙德五百两。余者咨送户部,留充兵饷。蒙德身无所归,情愿在乐公家当长随,乐公也着实优待。后来乐公病故还乡,他送到了家,然后才回河南,这是后事。
宦萼同梅生在钟生家说起杀奸细的话,宦萼道:“方才有一个舍亲在刑部,他才说起这事。”因把蒙德出首,乐公擒贼,并马士英、阮大铖受贿卖官与贼,弘光坚执不听的详细相告。钟生惟长叹数声,再无他语。
且说那火氏自试了童自大一番之后,心中想道:不意世间有此奇物。他若肯与我相交,又还希罕老竹做甚么?「有此一念,可见火氏全是贪淫,毫无情意。淫妇之滥如此。」我看他前日那个样子,是决不肯再来的了。只好等老竹来家,做个长远主顾。他一时淫情举发,那里还制伏得住?日夜盼竹思宽回来,好做一番绣衾大战的事。总不见到。又过了几日,时已初秋,情绪无聊。他到楼上去倚栏盼望,两眼真要张穿。见那朱榻依然,那一条妙狗已成朽骨,不由得一阵酸心,口编了个四句半的《劈破玉》,低声唱道:
趁此秋光,凭倚南楼。想当初大雁儿飞去,小燕儿飞来,他两个相遇在途中,他把春秋谈论。大雁儿叮咛小燕儿,嘱咐你我两个,作速分飞,休要耽误了工夫。他那里说,你我失却了信行。到如今,你看小燕儿飞去,大雁儿他信信行行又来了。冤家,你可记得孔圣之言。大车无輗,小车无軏,岂可以行之哉?言而无信的冤家,你反不如了个禽鸟。我自眼含着珠泪,哭进了香房,跌绽了金莲。自叹了一声,哎哟,奴家不是悔恨当初错认了你这人儿。冤家,我似醉如痴方才醒,好一似吊桶落在他人井。
唱罢,不由得香腮上泪下了数点,心似油煎一般。忽门上那老汉进来说,“竹相公带了信回来了”。火氏听见,真是喜从天降,精神顿起。忙忙下楼回房,便道:“快请了进来。”少顷,老汉同竹思宽到了堂屋内。火氏出来,竹思宽作了揖,火氏回拜。让了坐下,竹思宽道:“恭喜姐姐,老爷荣任去了。自从到了那里,送了礼,阮老爷大喜,特放了长河卫掌印指挥。我又同到了任上。那里没有文官,老爷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。地方又富庶,着实威武。我住了几日,老爷恐奶奶悬望,着我折身回来,所以迟了这些日子。”因铁化做了官,有几句说那时的时事,道:
是非倒置太湖涂,此辈如何滥仕途。
只为钱神能效力,掌印不复问贤愚。
火氏将家中男妇都叫了上来,吩咐道:“你主人得了官,上任去了。竹相公在家中照看。竹相公在书房安歇,你们小心伺候。但是竹相公到来,可到上边来说。老爷不在家,我这里也无事。仆妇们也不必上来,有事来叫你们。大厅后总门并角门,不到晚丫头就早早关上。”众人应诺。以为奶奶这样贞操持家,谁敢不遵,那知全是诡计。竹思宽起身辞道:“我今日到家看看,明日再来。”火氏也不留,仍着老汉同他出去了。
火氏次日命抬了一坛好酒,自己亲手整理了一桌丰盛碟子。下午竹思宽来了,老家人上来说,火氏吩咐厨下备饭与他吃,老早就叫丫头把大厅后门关上。床上换了一副新被褥,虎皮褥子,虎丘席,正是:
安排新衾枕,好接旧情人。
到晚来,从新梳妆打扮,换一身新衣,把牝户用香肥皂搓洗了一番。掌灯时,火氏命丫头点了两枝通宵红烛,摆上碟子,烫着酒,吩咐丫头们道:“你主子托竹相公看家,我们是主,他是客,岂有个不款待的?请他来坐坐。你们都在跟前伺侯,不许躲懒。”着两个丫头前边去请,不必走大厅,打角门里去。丫头去不多时,同竹思宽来了,让了对面坐下。
竹思宽见他越发风流标致,身上一阵阵的香气扑鼻,神魂愈觉痴迷。火氏也同他睽违两个多月,且从不曾来到这个屋里,也想两个桩旧物试试新房。无奈丫头在傍,只得免强假做正色吃着酒,口中虽假说正经话,两只眼去饧瞪的望着他,面上不住微微的笑。竹思宽也心中着急,恨不得同他搂做一处。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。「思宽此计,火氏前在童自大面前已用过。」望着火氏丢了个眼色,道:“难为这些姐姐们在这时伏事,我每人敬他一碗。”便要了个饭碗来,一人一碗。丫头们谁有这样大量?推辞不饮。火氏道:“不识抬举的贱肉,竹相公赏你们,敢不吃么?”几个丫头没奈何,捏着鼻子每人灌了一碗。竹思宽道:“敬个双钟。”丫头们见竹思宽让着,主母压着,谅也不得不吃,又吃了一碗。内中只有一个略好些,那三个跑到西屋里,连晚饭同酒一齐从嘴里鼻孔里都倒出来了,吐得无处不是,倒在地下就睡着了。这一个执着壶,东晃西晃,也站不住。竹思宽道:“你把壶且放着,我自己吃,你歇息罢。”那丫头巴不得一声,把壶放在桌上,也跑过去,倒下头睡了。
火氏忙把房门关上。此时初秋还热,二人脱的精光,相搂相抱,一口一递吃了几杯。火氏用嘴含着度了他几口,看见竹思宽的阳物直竖,忙拿汗巾勒了根下,火氏上他身来,对面套入,一面吃酒一面动作。顽了多时,酒性已阑,色性大增,相携上床。这一夜,此上彼下,此下彼上,二人做了个通宵的活计。自相交十多年来,这算头一次放心受用。天色将明,竹思宽穿衣出去。火氏睡了一觉,方才下床。到西屋里看丫头们时,都还然未醒。叫了起来,一个个都还晕头昏脑,收拾了家伙。隔三四日定请竹思宽一次,几个丫头也大醉一次。
且说他家这些仆妇,丈夫都跟随主人去了,主母上边又不叫他们,每日无事。三个成群,四个作党,在一处闲磕牙。偶然一日,三个妇人相聚在一处说家常。正是当日看见竹思宽阳物的那一个,同着火氏在西屋里说话的那两个。他三人说话中间,一个道:“我们男人这一去,不知几时才回来?料道贞节牌坊是轮不到我们的。竹相公现在我们家里,你当年看见他那件宝贝,是个异样的东西,你何不去试他一试,看是个甚么滋味呢?”这一个道:“那东西我是不敢惹,他一时捣断了肠子,没处寻这小皮匠到里面去缝。你当日说吃四两烧酒还捱得半截,你何不喝四两,先挡个头阵?要不妨事,我们大家也去尝尝。”那一个人又怂恿道:“你果有这高兴,我去打酒,替你助助兴。”这个女人又好酒,酒下一字更好,也说上兴来了。便道:“从来没有听见阎王跟前有肏死的鬼。你果然打了酒来,我吃个半酣,去捱一下子看看。”那个妇人果然掏出几十文钱,到大门口,烦那看门的老儿打了几斤烧酒来。他接了拿到屋里,撕了两碟小菜,三人说说笑笑的共饮。让那个妇人道:“你多喝两钟,胆子壮些。”那妇人也不辞。到掌灯时候,酒已罄了,便道:“我们同去。再迟,恐他睡下。”都有几分酒意,就到书房里来。见院子门关着,轻轻敲了几下。
竹思宽正打点要睡,听得敲门,不知何故,只得走来开门。见是三个妇人,一拥而入。到了房中,竹思宽跟了进来,道:“三位大嫂此时到这里来,有何话说?”那一个要挡头阵的望着他嘻嘻的笑。这一个道:“竹相公不认得我了么?”竹思宽道:“虽然常在这里,嫂子们的模样都认得的,却不知姓甚么?”这个妇人笑道:“他的男人叫做高兴,竹相公是认得的。我那一年在茅厕上倒马桶,遇见竹相公在那里溺尿,我见了你那个稀奇物件,偶然对他说了。他想到如今高兴哥跟老爷去了,他见竹相公自己一个在这里,情愿来奉陪。他自己不好说的,烦我两个来做媒。”竹思宽见人来就教,何尝不喜。但他三人同来,没有个取一弃二的。恐怕一时弄上了,夜夜来缠,岂不误了火氏那里的事?又怕或遇了丫头来请,走漏了风声。假做正色道:“这事如何行得?你主人托我看家,我若做了这事,一时人知道了,有何脸面?”那妇人一团高兴,被他一扫,老羞变怒,猴急起来,道:“我好意来伴你,你这样扫我。我当真是求你的文么?你怕没脸面,我明日给你个当真没脸面。没人处,我抓破了你的脸。我吆喝起来,说你调戏我。等主人同我男子汉回来,合你说话,看你有脸面没脸面?”
竹思宽暗想,这等妇人,他知甚么羞耻?倘然真果做出来,如何了得?要回家避了,一来舍不得火氏,二来受了铁化之托,突然回去,何以为辞。心下一转,暗道:老住了他,给他个辣手,叫他魂梦也怕。一个吃了亏,那两个自然不敢再来缠绕。遂作笑容道:“我是卫护你的话,你为何倒着恼?承你这样好情,我感激了的了不得。我的东西既是这位嫂子曾看见,恐怕你受了苦,故此假拿那话回你,是我一团好意。”那妇人道:“我不信就这样利害。你家奶奶也不过是一个屄,难道两三个拼成的不成?”「奇想。」竹思宽道:“我先给你看看,你吃了苦,不要抱怨。”遂扯开裤子,拿出阳具来,道:“你看看,做得做不得凭你。”那妇人见他厥物硬梆梆,像一节大熟藕一般,眼中冒火,也顾不得死活,口中道:“我不怕,不怕。再大些我还不怕呢。”
他此时忍不得了,便褪下裤子,在那张醉翁椅上睡倒,两条腿放在两边椅轴上,牝户大张。竹思宽也脱了,安心要给他个利害,不但不用一点吐沫,对准了门,凭身尽力往里一下,竟进去了有一半,只听得那妇人叫了一声道:“哎呀,我死。”竹思宽又往里遂了两送,妇人眼泪直流,叫道:“竹老爷,饶了我的命罢。”竹思宽也不理他,又加力狠捣了两下,进去有多半截。那妇人声都哑了,浑身乱战,叫喊哎哟哎哟。
那两个妇人看得毛发皆竖,也不觉战起来,竹思宽道:“你才说不怕,你忍一会就好了。”一下全拔出来,又往里一捣。那妇人又哎哟了一声,战都都的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,可要死了,我的小肚子要通了。”竹思宽知他试着了辣味,猛然往外拔出。那妇人又叫了一声:“罢了我了”。口中哎哟哎哟的哼。这两个妇人看他时,脸白唇青,浑身战个不住,口中说:“不好了,不好了,我的东西两半边了!”二人看他的牝户,果然把后边裂了开来,与粪门成了一个大窟窿。
竹思宽两只手拉着两个妇人道:“他不济,你两个来试试看。”那两个妇人用手捂着裤裆,两腿夹得紧紧的,道:“竹老爷,竹祖宗,我们是不敢惹你的,留着肚子吃饭罢。”竹思宽笑着放了手,他两个将那妇人扶了起来,,他腰也弯着,直不起来。歇了有一个更次,也不穿裤子,这两个妇人搀扶着他,他一手揉着小肚子,一瘸一跛,嘴里还哎哟哎哟不住声而去。这妇人睡了有半个月才起来,腰还弯著有些疼,阴户不知长严了不曾,此后三妇再不想了。
话休繁叙,光阴迅速,又早寒冬。一日天气大寒,瑞雪纷纷,下了一日。火氏晚间请竹思宽进来围炉赏雪,把丫头们都灌醉了,全躲过去,钻在被中。冷呵呵的,谁肯走来做甚么?火氏同竹思宽饮了一会,都有了酒意。火氏道:“床上冷,我们在火箱里睡罢。”起来铺了被褥,放下了枕头。把桌子抬过,靠了火箱,火盆也抬过来,好烫酒。二人脱了上衣裤子,火氏穿着一件红绫小袄。竹思宽只着了一件蓝绸主腰,拿被盖着下身,坐着吃酒。
火氏道:“我行一个令,我同你猜枚,你赢了我,你上我身来抽五十下,我吃大一杯;我赢了你,我到你身上抽五十下,你吃一大杯,可好么?”竹思宽笑道:“难为了我些。也罢,依你就是这样来。”二人猜拳,先是火氏赢了,竹思宽睡倒,火氏上身来套入。竹思宽两手捣着他屁股,用力蹬坐了五十下。竹思宽吃了一大杯。又猜,这是竹思宽赢了,火氏仰卧,竹思宽爬上身来,火氏两手扳着他的屁股,也狠狠的捣了五十下。「火氏在上,故竹思宽用捣。竹思宽在上,故火氏用扳。写出两人淫像。此书开首,于敷同昌氏猜枚,书已将完,用竹思宽同火氏猜枚做结,前后照应。」火氏吃了一大杯,上下几次,竹思宽泄了。火氏正在高兴,替他百般搓弄,弄硬了,重新又起。竹思宽连泄了三次,这却却起不来了。
那日竹美买了几段香肠来家,他心中触动,恍然大悟,就触类旁通起来。叫竹美买了一根牛大肠并五斤牛肉来,他在房中将牛肉剁烂,把脏头取了有尺余长一段,把肉塞上填紧,约有碗口粗大,用线扎好。他掂了几掂,道:“此时若用,似乎太粗。等风干了,自然合适。”吊在屋后檐下没日色处。竹美夫妻看见,以为他放着香猪肠不吃,倒灌了这根牛肠子,不知有何妙处。暗暗失笑,意思等干好了还要些尝尝是甚么滋味。
郝氏每日眼巴巴望那肠子,求他速干。过了十数日,那肠子渐渐缩小,粗中钟口,长约一尺,比竹思宽的物件还略肥壮些。郝氏喜道:“虽比他的大些,料道也还容得。再要狠干了,未免太硬,过于小。”遂取了下来,晚间到了床上,脱光仰卧,两足大跷,就拿那肠子对着阴门往里捣。那里进得去?他的牝户只剩了两块宽皮,那肠子粗了又干的,硬梆梆的,连皮塞了进去,如何能入?用了许多唾沫,仍然不能送进。他急了一身臭汗,急出一个妙法来。下床拿脚盆舀了一些热水,将肠子泡湿了,他蹲在盆中,牝户大张,也用水湿透,然后拿那肠子往内一塞,进去了小半。他就势往下一坐,全然弄进。心喜异常,忙起来揩了屁股上的水,将那肠子夹在阴中,上床睡下。不住用手一出一进的抽,大遂其意,觉比竹思宽还强。
因竹思宽后来有了年纪,虽粗大如故,不比壮年勇猛坚硬,大逊往日的形状。这牛肠中肉是风干了的,热水一烫,渐渐发胀,又比竹思宽的粗长了好些,所以郝氏觉得更美。况且又离了两个月余,复尝新美之物,愈觉其乐。不住手捣了一会,内中固然快活。但年老了,膀力有限,酸痛非常。此时浑身已觉畅快,想到:“且睡一觉,歇歇力,醒来再弄。”恐睡熟了掉出来,那肠子反往里塞了塞,全送入阴门之内,将腿夹紧而睡。
他因通体痛快,又费了些力,一觉直睡到五鼓。觉得有个东西在腹中,攻得心窝生疼。惊醒来,忙用手摸那肠子时,已不知何往。伸指头往阴中去探,只摸得着,却拿不着。心一急,越觉得往上攻,满腹作胀。这是他临睡时全塞了进去,及至睡着了,那气往上一提,故此那肠子便抽了进去。他先用热水一泡,后又被阴津一浸,那干了的肠肉着了潮湿,又发胀如新。他的阴户虽然出了揎,内中可禁得饭碗粗尺余长的一件巨物?他此时也着了急,下地蹲在马桶上,要想他掉出来。坐了许久,那肠子在腹中胀满,如何得出?渐觉胀得难过,下边阻住了,气不得行,便往上攻。脸上如火烧的一般,眼中都冒出火来。急得没法了,也顾不得羞耻,叫了财香来,告诉了他,叫他想法取出来。
郝氏上床仰卧,将两手扳住两足,牝门张得如钟口一般,财香用指头探探,也摸的着,但没处下手。只得走出去向竹美说道:“前日妈灌的那根肠子,我们只说他老人家要吃,「是回回家上嘴吃的,不意他下嘴吃,如何能克化?」谁知他拿了当膫子用的。如今塞了进去,攻得心疼。又勾不着,弄不出来,怎么处?”竹美惊道:“这却没有甚么法儿。”想了一想,道:“你拿铁钳子放在里面去夹,或者夹得出来,也不可知。”忙寻了钳子递与财香,他走进来向郝氏说了,郝氏也急得想不出法儿,只得叫他夹,送了进去,肠子又大又滑,钳子如何夹得住?东一下夹着肉,西一下也夹着肉,疼得郝氏乱叫,说道:“这个法儿不好,你再想个别发。”财香拿出钳子,想了一会,道:“我那一回小产,胎不下来,是杨奶奶伸手进去取出来的。我也学他取罢。”郝氏此时觉得十分难过,便道:“就是这么,你快些救我的命罢。”秋香取了一碗油来,把手润了,向阴中一伸,已进去了,手虽送入,那肠子已滑,手上有油更滑,左找找不着,右攥攥不住,越捏越弄了上去,直送到胸口之上。那郝氏也年老了,气脉虚弱。看看颜色渐变,口中如牛喘一般,手足瘫了下来。财香见局面不好,忙把手缩出,叫竹美进来看时,口中气已微细。不多时,便入黄泉。「不图为乐一至于此?」他二人也哭了几声,忙替他把衣裤穿上停放好了。竹美跑到钟家去报了。
钱贵听得,亲身来到,大哭了一场。问及是何病症,财香把这个新奇死法细细奉告。钱贵听他是这样寿终,倒满脸含愧,看着入了殓才回去。还同钟生来,上了个祭。送殡安葬,与竹思宽拼了骨,不赘。郝氏骚淫了一生,老年如此死法。虽说自寻的死路,也正是他好淫之报。
竹美发送了郝氏,查点他的私囊,竟将二千金之蓄积犹存。满心欢喜,同财香商议了一夜。次日,拿了三百两,到江北寻着了黄金聚,要谋干个小前程。黄书办道:“表叔表婶去世,连百日还没有过,你怎么就想做这事?”竹美道:“趁着于今阮老爷卖官,有这条门路。若等我服满,或换了官府,或者老表兄又不在这里,就无望了。我于今谋个官做,父母英灵自然欢喜,决不怪我。”黄书办见他这样说,笑了笑,将他银子收起。向阮大铖乞恩,说竹美是他的亲表弟,求卖个前程。阮大铖虽舍不得白放人去做官,但靠他拉牵,也挣了许多银子,后来大事还要靠他。只得忍着心疼,假叙军功,放了竹美一个锦衣卫百户。竹美领了札回家,公然到任。纱帽珏带,大红绉纱圆领起来。人人都知他是郝氏之儿,又是兔子出身,编了四句歌儿打趣他,道:
而今兔子大轩昂,只为裆中谷道香。
义父赌钱犹篾片,母妻俱是女边昌。
竹美听得,恬不以为耻,到处以老爷自居。人见他还有几个钱,无不奉承此老爷矣。国家之事至此,真笑杀多少识者,叹坏了多少义士。闲话稍住。
且说钟生在他家闻得乐公同劾阮大铖,弘光不听。有年纪的人了,着了气,呕了几口血。又朝夕为国事忧劳,食少事繁,构疾而殂。钟生不应马士英之辟,杜门不出,不敢往吊。在中途设位祭奠,痛哭了一场,以尽师生之情。宦萼偕贾文物、童自大亲到他寓处祭奠。乐公两袖清风,毫无宦囊。他三人共送千金薄仪,为搬家回籍之费。鲍信到灵前大恸,亲为执丧。也送了奠仪一百二十两,以报知遇之思。
到临行之日,童自大亲自送到浦口,赠银三千两与夫人公子为安家用度,以报当日不听刘弘之谮,护庇之德。
那钟生在家中终日郁郁不乐,对月临风,惟有长叹。钱贵、代目百般劝解,他只张目不答。闻得人传说,睢州镇将许定国将兴平伯高杰谋害,已往北走。史阁部在维扬,十分危急。
你道许定国是何出身?他如何谋害了高杰?他系太康人氏,也是一员骁将。他初守河南,流贼突至,箭如雨射城中,定国站在敌楼以刀左右乱挥,箭皆两断,高与身等。贼射渐缓,他笑向贼将道:“你乏了么?你既不能射,快去每人取一块板来,好挡洒家的箭。”贼将素知他是神射,果叫贼兵取了板来,贼将躲在板后,看他如何射法。定国以铁枝箭连发数矢,将贼将钉死在板上,贼皆惊散。
他常同众人聚饮,众人请道:“闻公有神射,已见之矣。但公神勇,愿借一观。”他应一声,忽然跃起,两手扳住檐椽,全身悬空,走长檐殆遍,色不变。他此时已七十多岁,以总兵赦罪出狱,镇守睢州。毁家养士,他自以为功高,不得显爵。常轻高杰是流贼投降,反得封伯。每次上本,诋之为贼。高杰后来知道,心中恨甚,常道:“我若见彼,必手刃之。”这时史阁部欲恢复中原,亲自督师,厚抚高杰,命他统领本部将士兵马为前部。高杰到睢州,定国迎出数十里,在马前跪接。高杰见他如此,下马冷笑扶起,道:“你是总兵大将,为何也行此礼?”到了营中坐下,问他道:“你岂不知我要杀你,为何不逃去,敢来见我?”许定国叩首道:“定国知公每常动怒,但不知我得何罪?”高杰道:“你屡屡上疏,称我为贼,还不是罪么?”定国道:“因此定国不肯去躲,来见公也。定国目不知书,凡上疏皆是书记代写。定国又一点文墨不知,不懂得疏中是何等话。若以此杀定国,真是冤枉了。”高杰道:“你这书记在那里?”定国道:“他自知有罪,听得公来,逃去不知何往,定国不逃躲者,正要向公明此一事,非定国之意也。”高杰是个粗直汉子,见他这样小心屈服,倒反怜起他来。听他这话,以为真实。
定国标下有一员千户,知道定国要谋害高杰,投上牒文,云定国谋公。高杰要以诚心待定国,将这千户笞了六十,送与定国杀之。他遂同定国宰牲,约为兄弟。定国装饰了一个美女送来与高杰,高杰不受,笑道:“军行用此不着,你但养养,待我成功回来,以娱老景。”高杰大营离城二十里,给王命旗一杆,付与定国,命悬在城上,传令道:“我兵非有令,不许擅自进城,违令者斩。”定国请高杰进城饮宴,高杰只带三百名骁绮。到了他署中,定国设宴烧灯,奏乐饮酒。叫他兄弟陪待众将亲兵在别所,妇女宾客皆杂坐。酒半酣,定国之弟动静失常。高杰部将中有明见的,觉得有异,起身走到席上,附着高杰的耳道:“今日之宴,看他兄弟志意非常,恐有诈谋,不可不防。”高杰用手推开,道:“你去,他如何敢萌此念?但放心痛饮。”那员将见主帅如此说,也就不在意下。
饮了多时,到三鼓尽,三百人俱醉,俱就别所休息。高杰卧榻之前,只几个小儿服侍。夜漏将残,忽听得房上历历瓦响,高杰心惊,出外看时,壮士逾墙越屋,已进来数十个。高杰急觅铁棍,已被人偷去。遂夺了一杆枪,力斗多时。此时进来的人越发多了,腹背受敌,孤力无援,遂被众人拿住,从去的三百个骁健尽被所杀。许定国南向坐下,道:“三日来受你屈辱也尽了,你今如何?”高杰大笑,叫道:“我为竖子所算,死何惧乎?”大骂不绝。定国遂将他杀害。「高杰虽死,还是个直肠汉子,不过失于粗卤耳。如许定国,则不忠不义,大奸大诈之小人,诚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。」知道他大营人马是邢夫人统领,素常闻名,知他的智勇,恐他来报仇。带了亲丁家属,连夜潜逃往北去了。睢州一城的人闻知,都逃个干净。
高杰有一名骁健伏于床下,得脱出城,详细报与邢夫人知道,带领众将士如飞奔来,已是一座空城。邢夫人大怒,连累睢州二百里内居民,悉遭屠戮。史阁部到了徐州,初得这报,还不肯信。后闻果是真实,痛哭道:“中原不可复图矣。”回兵退守扬州,看看势不能保。钟生又闻得沿塘飞报,左良玉闻知崇祯太子自海上逃来,马士英执意不认。诬是王之明假冒,在午门外拶拷。众人虽知是真,背地潜泣,俱不敢出一语相救,恐忤了马士英之意。有人题了一首诗,大书于宫墙之上,内有一联云:
海上扶苏原未死,狱中病已又奚猜。
合城人声汹汹。马士英也恐触了公怒,暂且监禁。左良玉心中大怒,谓马士英仇害先帝太子,欲清君侧之恶,率领重兵,自湖广杀来,声势猛甚。士英将沿江一带兵将,黄得功、刘泽清、刘良佐等,悉调去上流迎挡。也有人劝他道:“大清兵马南来,其势甚锐。若将兵将全撤去,以堵上流,沿江一带作何守御?况左镇并非背叛朝廷,不过欲救太子耳。”马士英大怒道:“我宁为大清所杀,不肯为左良玉所杀。”众人如何敢拗他?遂将各路兵马尽行调去。一日,不知何人书了一联在他堂中,云:
闯贼无门,匹马横行天下。
元凶有耳,□□□□□□。
钟生听了这些事,知大势已去,心中朝夕不安。又闻知许义士、髯樵叟、二雪和尚三人的事,叹道:“髯樵叟无一命之荣,尚有鲁仲连义不帝秦之志。许义士岂有官禄之荣哉,犹自国亡身死,何况我食禄数载者耶?我常恨近贼诸臣,若辈熟读诗书,平居谈忠说孝,临难只图富贵,我每每切齿。我今既不能死,以负初心,愧许君、髯叟多矣。若再不效二雪,尚恋恋妻子家园,以图欢聚。不但为名教罪人,异日何以见先帝在天之灵同我祖宗父母于地下耶?浙中深山老谷甚多,我何不只身远避,做一个世外闲人,庶可以此心稍安。”遂拿定了主意要去。
且道这许义士、髯樵叟、二雪和尚是怎么个始末?听我一番细说便知。许义士名如玉,吴郡长洲县人。自幼颖异,六岁读《论语》,至“攻乎异端”。问其师道:“何谓异端?”师云:“非圣人之道,杨墨之教是也。”又问道:“此方今日孰似?”师道:“释道二教是也。”他道:“今之害天下者,此辈人耶。”从此遂不拜佛。有人问他何故,他道:“彼佛乃异端,我何拜为?”他日读《孟子》,至“能言距杨墨者,圣人之徒也”,遂慨然以道自任,深恶缁衣黄冠之流。说道:“我异日为政,必尽除之,以清吾道。”时有一僧,法名宗衡,与他父兄相善,尝过其家,重玉见必变色。宗衡讶道:“贫衲与相公无仇,何为怒目相待?”他道:“汝辈圣贤弃伦常甘心异端,以乱吾儒,何谓无仇耶?”他此时年仅七岁,宗衡微笑而去,久不至其家。
父兄偶然相遇,叩其故,宗衡笑道:“君家有圣人,吾辈异端,当自绝。”因述其言,闻者大异。十三入庠,于诸生最少,然有老成气度,同学数十辈,多敬之。弱冠补禀,声誉益沸。读书必求精义,不事呫哔。尝向人道:“学者稽古,当探圣贤心髓。而务身体而力行,以复其天性,否则无益也。”父母死,六年之丧,未尝一日辍哭,亦未尝入寝内室,思慕久而愈切。闻崇祯驾崩,即遍书“崇祯皇帝”四字于里衣缞绖,悲号誓死,家人劝道:“君一介书生,非有官守之责,可以死,可以无死。死伤勇,圣贤所不取也。”重玉嗔目叱道:“君安天下,以生我臣民者也。生我臣民,天下之父母也。焉有父母为贼所害,而为子者尚可苟活乎?夷齐饿死首阳。岂有官守谷禄者乎?不过欲全大节于一身,明大义于天下也。况我已食廪,食人之食者,当死人之死。吾志已决,毋烦多喙。”乘间投阊江,家人奔救起,乃不食八日而死。
髯樵叟失其籍,亦未详其姓名。因其美须髯,既善樵,而年最高,故人皆呼曰髯樵叟。身长八尺余,多膂力。每负薪三百斤货于市上,止索百斤之值。人怪之,问其故,他答道:“人之力均负百斤,我能力负三百斤者,天也。我宁敢邀天之功,以为己力哉?邀天不祥,利己不善,皆恶德也。人生天壤间,不能履德,可蹈恶乎?”人皆笑以为迂。每清晨必负薪入市,货薪必沽酒痛饮,放歌以归,日日如是。午后则采薪洞庭山中,人迹罕到之地乃入。人又怪问之,他道:“我力多,合远采樵。彼等力少者,应让之近地也。”初夏,山中人沸闻得闯贼陷京师,崇祯殉社稷,贼已改元永昌。髯樵叟闻知,捶胸长号,道:“我向知天子姓朱,何忽换姓李耶?”良久道:“贼何可为我天子乎?”遂痛哭三日,投震泽中而死。
二雪和尚名行帜,族姓林。其先福建莆田人,始祖迁浙之瑞安。和尚天性至孝,弱冠游庠,万历乙卯举于乡,崇祯戊辰成进士,与钟生是同年。初任湖广蒲圻令,庚午癸酉两科分房楚闱,俱称得士。三年循良之声上达,擢翰林院编修。在朝与黄道、周倪、元路诸君子最深契。未几,特迁东宫讲读。时国事日非,言路壅塞。乃进易卦讲章,隐为讽谏。触当道忌中,以他事降三级,于是公论不平。掌院黄景、冢宰李日宣,皆抗疏请复。遂晋侍讲经筵,兼起居注,寻转少詹。他终日勤勤恳恳于章句之间,冀得一格君心,反乱为治。奈天命已移,闯贼犯阙,国破君亡。惟在仰天长号,捶心泣血而已。闯贼逼他从顺,酷刑几毙,终不肯屈贼。后遁脱难南还,与史可法共图国事。时马士英当国,素知其才,数召见,与语多不合,二雪心知必败,日夜忧之。史阁部荐以礼部起用,二雪识不能容,遂称有疾,固辞旋里。未几,又以内阁征用,二雪知大事已去,乃就吕峰逾尊长老,剃度为僧。
钟生闻知他三人的事迹,想道:我虽不能效许义士、髯樵叟,何不学二雪去逃禅。或儒或道,潜踪远遁。主意决了,旋制了箨冠布氅,麻履丝绦,一副道装行头。打点停当,遂对妻妾侄儿说道:“我看这光景,京城不能留矣。我去寻一个避身之地,再来接你们同去。”钱贵道:“端的往何处去觅地?几时归来?”钟生道:“我随步觅去,却定不得地方,归期也定不得日子。你们但好好在家度日,一有去处,我就归来。”又向钟自新道:“我见你诸事老成,不用我多嘱。”此时他大儿子钟文已十六岁,次子钟武十四岁了,对着他二人道:“我像你们这样大时,久已无父母了。你两个可听母亲教导,哥哥管训,立志上进,勿堕家声。”众人见他虽说回家,却又都是不回来永别的话。再三哭劝苦留,他那里肯听?瞒了众亲友,只带了一个小童,自己换了一身布衣,命小童着了一袱,悄悄步出通济门,家人一个也不许送。他到了城外,雇了两匹骡子,踽踽而去。宦贾童同众人得了此信,都来探问。差人四处找寻,并无踪迹。「此处将宦贾童一提,从此接去矣。」
再说那钟生主仆二人,策蹇到了丹阳,搭船直抵虎丘。店中住下,他向那小童儿道:“我前日出门,一时匆忙,忘带盘缠。你可回去取来,我就住在此处等你。”那小童儿也信以为实,就搭船去了。到家见了主母,把上项话说了,钱贵疑心道:“带了盘缠去的,如何说这话?”叫了钟用,交与他银子,同小童星夜赶到虎丘,钟生已不知何往。去问店主时,他道:“只住了一夜,次日就不知往那里去了。”钟用遍寻了几日,杳无踪迹,只得归家报信。
合家听了,不知是生是死,痛哭了几场。钟自新要去寻叔叔,钱贵不肯,道:“你叔叔已是安心避去,必不在尘寰近处。浙江一路深山穷谷甚多,知道往何处去寻?况你兄弟又小,无人照管家务,你如何去得?”他见说得有理,只得在家。但时常想起叔叔的恩情,便哭一场。钱贵、代目并他二子,不知淌了多少眼泪。
过了十多年,钟家一个邻舍,叫做金德性。「钟生救小狗子时即有此人姓名,不过以为随手编一姓名,为小狗子得父母之消息耳。不意伏到此时,谓钟生一去十多年方得信息。编书原要首尾相照,贯串得宜,阅者方不释手。」往浙江台州府去探亲。因慕雁宕之胜,到那里去游赏。偶见老僧岩下有一间茅庵,进去歇脚。见一道人在里面独坐,见有人来,也就起身让坐,却不交谈。金德性觉这道人好生面善,目不转睛看了一会,猛然想起,道:“这人酷像钟老爷,他出来了十多年,原来在这里出家。”犹恐怕不是,不住的仔细端详。那道人道:“居士为何只管看我?”金德性听得声音更熟,忍不住问道:“你可是钟老爷么?”那道人笑道:“既是钟老爷,他如何到得这里?”金德性道:“钟老爷虽离家十多年,我是紧邻,认得很熟。尊面相似得很,只是反丰嫩了些。”那道人笑而不答。金德性注视良久,越看越是。暗想道:“他形貌虽然略少,而声音不能改变,定然是他无疑。”遂站起说道:“老汉同老爷一墙之隔,住了多年,常常相见,岂有不认得之理?老爷何必瞒我?”钟生见他认破,也立起笑道:“高邻,你好眼力,我便是钟丽生。”拉着他的手让坐下。金德性道:“自老爷出来之后,府上奶奶相公至今想念。老爷难道就不忆念家乡么?”钟生笑道:“我已弃家为方外野人,复何记念之有?”金德性道:“老爷这些年在何处居住?今何孤身在此?”钟生知他是个盛德老实人,也将数年所历之处细细相告。天色将暮,钟生道:“日已衔山,老丈请回贵寓,此地不堪留宿,明日再来相晤罢。”金德性也就辞了回寓。次日早饭后,又到庵中来,只得一间茅屋而已,内中已空空如也,一丝他物皆无。正合了古诗二句,道:
又被世人寻讨着,移家不免更深居。
那金德性叹息了一会,也还在左近访觅了两日,并无踪影。知他又远避去了。后来回到南京,把这信详细说与钟家。钱贵大家又哭了几场,钟文、钟武此时俱已婚娶,定要去找寻父亲,钟自新也要去寻叔叔。钱贵起先不肯,道:“你们虽去,决定寻不着。就侥幸寻着了,他也定不肯回来。你父亲叔叔的天性,可是肯做冯妇的么?”他弟兄三人见钱贵不允,终日号泣。钱贵叫他们到跟前,说道:“我岂不愿你们去见一面,但恐空费跋涉,不能相会,徒劳往返。”也就哭起来,道:“「妙笔入神。不叫他们去者,是深知钟生。然而夫妻之情,岂不记忆,焉有不哭者?情节肖然。」你们既如此思慕,我安忍阻你们的孝思。钟武在家罢,你兄弟二人同去,寻得着,寻不着,要早早回来,不要叫你母亲同我在家倚门悬望。”钟武道:“同是父母遗体,大哥哥是侄儿,倒还去呢,我难道不是儿子?我定要去。”钟用也哭禀要跟了去寻主人,钱贵只得都依了。
他们收拾一肩行李,带些途费,星夜去了。到了雁宕,寻了半月有余,杳无影响。访问附近居人,皆云不知。三人恐母在家悬望,号哭而返。到家说了备细,鄂氏、钱贵、代目合家大小又哭了几场。
你道金德性遇见钟生,他缘何到了那里?他当年在虎丘店中哄那小童回去之后,即改了道装,次日就泛海到了崇明。地僻海陬,住了月余。来游江阴,赏澄江风景。见城西白石山幽静可居,自号白石山樵,复返儒服衣裳,训徒自食。大清天兵南下,维扬失守,史阁部自刎。弘光听知这信,也不与众臣商议,同了十多个内监,十数个宫嫔,共三十余骑,半夜开城向采石而遁,数十里外即为我兵所获。次早宫门大开,宫娥内竖纷纷逃散。百官进朝,方知圣驾已蒙尘在外了。正是:
九重尚有逃天子,朝内焉无遁大夫。
大家一哄而散。先是,韩赞、周养子、李国辅提督勇卫营,操练禁旅,尽心为国。马士英奏弘光,遣彼往浙江开矿。夺其营篆。把他那呆儿子马台改名马锡,提督营务,以此呆物绾兵柄,时人无不笑骂。马士英年前特往贵州,调了数百苗兵来京,充当禁军。他此时带领,将他妻子蹇氏假充太后,同着家眷,向浙江逃去。浙人登城诟骂,闭门不纳,只得逃往福建。因家赀重了,不能速行。那些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虽不能带,尚有数十万零碎之赀,日行十数里。过了仙霞岭,那时郑芝龙正在闽中猖獗。他听了这信,遣将领兵,中途邀截。马士英夫妇,同那呆子马台,假孙马加卢,皆死于兵刃之下。媳妇香姑同他的妾婢,皆被众卒抢去,不知所终。一生宦蓄悉为贼有。那阮大司马更是在行,才听得清兵一到,即匍匐营门拜降。营内诸公久闻他有《燕子笺》、《双金榜》、《狮子赚》、《春灯谜》诸剧,问他能自度曲否?他欣然即起,执板蹬足,唱以侑酒,无耻到这个地步。他更算计的妙,想脚踏两头船,做两朝的功臣。一面投顺了我朝,一面着人私通隆武。后大兵追隆武,到赣州擒获,在文书箱中收得阮大铖密本,差兵擒拿。他正在中首献花岩饮酒拨闷,闻得此信,自上投下,头颅粉碎,骨肉如泥。阮大铖向日曾以私隙杀雷縯祚于狱,此日早间忽见縯祚以斧击其脑。大铖頫手道:“介公饶我。”介公,縯祚之字也。他因心悸,故出外闲游,是日果碎脑而死。有几句赠他,道:
上临之以天鉴,下察之以地祗。
明有王法相继,暗有鬼神相随。
行凶毕竟逢凶,恃势终须失势。
劝人自警平生,可叹可惊可畏。
他自阮最、阮优死后,并无余子。此时毛氏也花甲初度了,也不想立嗣。着拥重赀,同庞周利朝夕行乐。别的妾见夫人如此,都效颦马氏当日所为,都各相厚了个健仆逃去,莫知所往。后因阮姓族间众口哓哓,毛氏无奈,方继了一子。当日阮大铖在日,毛氏虽同庞周利常常作乐,还不过是鼠窃狗偷的事。自阮大铖死后,他无可畏之人,竟大张旗鼓,日夜叫庞周利到上边,如同伉俪。他愈老愈淫,夜间弄了不算,日间还要找零。庞周利虽一个壮年,当日偶然应差还不觉。如今要日夜应付起来,如何有此力量?又恐失了主母之欢。他有同盟的三个家人,一个叫盛苟,一个叫司敷,「二名前已见过。」一个叫杨壮,「此系新见。」都知他是主母的嬖幸,常常求他介绍。庞周利一则不负众人之托,二则实有些支撑不来,要荐贤自代。
一夜,正同毛氏干着,趁毛氏欢喜的时候。说道:“小的有一句话要说,奶奶不要见怪,方敢开口。”毛氏将他搂住,亲了个嘴,道:“怪奴才,我同你的恩情像夫妻一样子,有甚么话不许你说?还舍得怪你么?”「一部书中,淫妇甚多,有丑如毛氏者乎?恨阮大铖不知耳。」庞周利一面抽,一面笑说道:“小的蒙奶奶的恩,粉身碎骨也报不尽的了。但小的觉得近来的力量不能如当日了,恐怕服事奶奶不遂心,小的心想要荐举两三个人同来服事的意思。不知奶奶的恩典可要么?”毛氏听了,欢喜得了不得,假说道:“我看你的本事还好,况且我同你这样相厚,怎好又要别人来的?你且说你要推荐谁?”「语语是不要之要,妙。」庞周利道:“这是小的无可报恩,出自小的的一点孝心。「好义仆,非阮大铖这样忠臣家不能有。」俗语说,船多不碍港,不要说小的荐来服侍奶奶,就是奶奶此时要叫人来服事,小的还敢争说半个字么?小的荐的是自家家里的三个,就是盛苟、司敷、杨壮。他三个年轻力壮,可充此任。「此谓毛氏爱庞周利胜于苟雄,以之为私夫,为其阳壮耳。细阅方明,大有趣甚。」小的看他三个的汉仗力量都好,即下身的东西,只有强似小的的,惟盛苟的,比当日苟雄的还旺个半寸,不瞒奶奶说,当年小的们大家往桁桁里去打钉,都曾比较过。”说得毛氏心花都开,搂住他不住亲嘴,笑嘻嘻的道:“我的身子已是你的了,你说的话,我还有个不依的么?「真可谓纳谏如流。」只管叫他们来罢。”庞周利道:“奶奶这样施恩,他们感激不尽了。凭奶奶吩咐,叫那个来服侍?”毛氏道:“哎哟,你既举荐他们一场,要叫,少不得都一齐叫了来。若分个先后,不要说他们说我的恩偏,还要说你待他们的意有厚薄呢。”庞周利道:“奶奶恩典,既这样说,小的明日晚上同他们一齐来。”毛氏听说他三个人雄壮,盛苟阳道胜似苟雄,心中火发,恨不得此时就到跟前,尝尝他们的滋味如何。那里还先禁得到明晚,忙道:“于今老爷已去世了,几个小老婆都去了,过继的小相公在外边,又不上来,只这几个丫头,都是我的心腹,又都是你弄过的,还怕甚么?一家就是我大,谁还管得我?你明日吃过早饭就来。”庞周利应诺。寻着他三人说了,皆喜不自胜,都打点精神服事主母。
毛氏忙忙催饭吃了,坐在一张花梨木八步床上,斜靠着枕头等候着。庞周利同他三人一齐到房中,他三个忙跪下叩了个头,起来望着毛氏嘻嘻的笑。毛氏也微微含笑。这日他三人都幸毛氏试过,兴也十分足了,身子也软瘫了。此后或轮流服事,或四个齐来,也弄了几年。毛氏年将古稀,淫性犹未倦。却也渐渐干枯,骨瘦如柴,白发蓬松,浑身如鸡皮皱一般。一个牝物越发瘪塌不堪了,阴毛比当日更长更多,不黄不白,甚是难看。他四人贪主母之赏,少不得竭力以奉。
毛氏一日偶染了病,饮食减少,奄奄一息,日夜还要他四个齐攻。那日大白昼,他四人正轮班同毛氏大弄。弄了数次,只见他哼了两声,四肢瘫于褥上,双眼紧闭,庞周利忙摸他嘴鼻时,只有微微冷气,已告终了。「毛氏之淫安得治?竹思宽之有捣鬼,用药水烫熟而死,始快人心。一部书之淫事以毛氏作结者,极写其淫态之极,较诸人犹胜耳。」他四人慌了,忙各穿衣下床。将他的箱柜偷开,把阮大铖在生所积的官赀,各卷千金之物,一同逃去。
丫头们过来,见毛氏死了,忙报知他那螟蛉之子。追问毛氏死的原故,丫头们隐瞒不住,只得细细供出。那螟蛉即寻他四人时,已不知去向。意欲报官,恐拿着了供出前事,丑声扬播,只得罢了。开丧出殡,将毛氏同阮大铖合葬了。阮大铖作孽一生,落得一家如此而已。古语说:世间坏人,远报儿孙,近报自己。试看阮大铖、马士英两家,奸邪误国,到今日身死嗣绝,贻笑千古,岂不信乎?
再说庞周利四人盗了重赀,直逃到江西地方住下。恃着囊有余物,终日嫖赌。不上数月,空空如也。他们赤手空拳,就入了江洋大盗的伙内,后被官军擒获,皆戮于市,亦可谓恶奴之报。「他四人朋淫主母,其罪应磔。因毛氏不成主母,故罪减一等。此书中之报应,皆有轻重之分。」
再说弘光逃后,众文武官见他一个皇帝,弃天下如敝屣。他们这一顶乌纱能值几何,各拥着娇妻美女,白银黄金,一哄而散,并无一个死节之人。只有一个乞儿,气愤不过,题了二十八个大字在文庙照壁之上,投入拌池而死。题道:
三百年来养士朝,如何文武尽皆逃?
忠良留在卑田院,乞丐羞存命一条。
钟生闻知,抚膺叹道:“朝廷高爵厚禄,以养此辈,临难不如一乞丐,竟做如此散场乎。”常常泪下。这白石山中居人,曩不知书,皆业农樵。钟生居数年之后,朴教子弟皆响学,能文章,后明经者下余辈。钟生不爱交游,惟与东山笑和尚相善,往来无间。这笑和尚不知何处人,语似楚音。忽来瓢子岗,寄栖一座破大王庙中。捆履为食,不乞化一文。人有与之者,笑而弗受。入市卖履,口不二价。他从不肯轻与人言,见人辄笑。人问之,则大笑不止。常山谷独行,则鼓掌高笑。或临池独立,每顾影自笑。捆履之暇,或仰天长笑,或倚风豪笑。虚庭独立,或哑然冷笑,或莞尔微笑。卒然或壶卢大笑,举止未尝辍笑,故乡村男妇老幼都呼他为笑和尚。
每入市,市中群小儿因他好笑,皆拍手喧笑,拥绕大叫:“笑和尚来了!”和尚也喜与群小儿欢笑,相与大笑不休。常同钟生危坐空山,终日作耳语。语毕,辄相视大笑而散。
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,也不知何处人,来江阴席冒出,盖了一间茅屋独居。冬夏戴一箨冠,麻履入市求食。人与之,必北面再拜而祭,祭必哭,哭必哀。人问其故,哭而不答。固问之,则放声大哭。起初人皆怪异,后皆识其诚。每入市,人都道:“哭道士来了!”争与之食,食必祭,祭必哭。哭罢,诵《黄庭经》以报之。
笑和尚一日邀钟生去访他,到了庐外,道士方陈芋粟在中庭哭祭,哭声极哀。钟生和尚听得伤心,亦欷嘘泣下。两人在扉外伫立,等他事毕,候了许久,他哭愈劲,而声愈惨,钟生与和尚也掩面大恸。「笑和尚已哭矣。」日暮,道士哭休,二人叩门,拭泪入见。道士即献茶,祭品共食。和尚说起适才闻他哭时,我二人也不禁伤心悲恸,不想触动了道士的心,又复呼天号泣,悲惨动地。钟生和尚亦皆潸潸泪下,相对达旦,于是三人遂成知己。道士善哭,每于风雨临花、月明绕树,或云纫远嶂,雪满空山,莫不对景悲哀。椎心泣血,闻者莫不酸鼻,然不知他是为何故。又年余,道士辞别钟生,携手痛哭,往终南而去。次年,笑和尚也要别去。钟生挽留不住,乃握手大笑而别,并不知所之。
钟生见他二人去了,无可为伴,也想他游,意尚未决。不意城中有许多人纷纷来寻钟员外,他恐露了形迹,也飘然去了。
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?内中有个缘故。那时江阴有一个杲头陀,字剑庵,倒不知他的俗姓。天性端悫,幼孤,事母至孝。身长八尺余,力能举鼎。每食,粟一斗,肉十斤,酒一斛。家贫,力作奉养,日以草带束腰,忍饿以给母。嗜学,昼则耕,夜则读,每达旦不寐。三十成文章,工书法,下笔数千言立就,补邑博士弟子员,每试辄夺第一。里中弟子皆丰束脯,从学学子业,于是始获饱餐。后母亡,遂为僧,隐居城南阳武墩。参心学,得某知识记莂。然无丛林气习,风流潇洒。常芒鞋草笠,独步山中。拉樵夫牧竖话古今兴亡事,樵牧不懂,欲谢去。杲则把其袂,必语竟而后释。「杲岂不知不可与言而与之言乎?或者谓衣冠中人不足与语,不若向此辈言之。」
初,邑南境地高,不通湖汶,田家必藉山谿暴水始得稔。若经旬雨水流不迭,则苗腐。经旬不雨,土壤燥裂,则苗槁。多歉少稔丰,多贫困,皆鹑衣草食。杲深怜悯,捐赀募工凿沟,浍浚溪港,建闸启闭。旱则储水各渠,潦则注水入江,由是数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。常向人道:“大丈夫不能置身廊庙,为国家建不朽之业。居一乡,则当为一乡立奕世利益。「此话只可为富者道,贫者难于言也。」若诱愚夫愚妇修斋诵经建庙铸像为功德,不特有干名教,抑且获罪佛祖,「此语近日和尚见之,不但谓之反教,且以为败类矣。」大负天地生我之意。”故虽受临济衣钵,未尝踞坐说法,操疏募缘。
一年,值岁遭饥荒。里中富室每患剽窃。杲一夕独立要道,候群盗来,遮谓之曰:“我剑庵和尚也,大众识之乎?大众不过为饥寒所逼,聊以自救。所谓夜里大人是也。赤子之心原未绝灭,何可久迷不悟?今有稍赠君辈,持归各理生计,毋为此龌龊事,上辱祖宗,下羞子孙也。”群盗皆弃杖罗拜,道:“愿奉教。”杲袖中取出白金以赠之。「倒应亏朱提之力。若无此,杲虽千言万语,终属徒饶。」此后众盗悉改为良民。
那时江邑赋重事烦,历来令二堂出入,俱以广福寺钟鸣为度。早政听讼,晓钟动即出堂。午政催科,暮钟方息入休。不然,则政多废坠。寺钟忽屡日不鸣,令怪之。呼司钟僧诘问,对道:“连夜忽有妖物盘踞钟楼。僧每登楼,则掷石如雨,不得上。以故失更,实非僧过。”县令怒道:“尔等多饮醇酒,沉醉所致,何得以妖物支饰耶?”笞而遣之。是夕,钟仍不鸣。明旦复召僧来诘责。僧泣诉妖状甚张,令益怒,限今夕不鸣即置尔死。「好糊涂知县。前笞犹可者,或以为贪饮失误。此谓明知是妖矣,不敢奈何妖,而欲处僧。此等官宜为狐所侮之得耳。」僧惧归,泣告住持。住持道:“我闻剑庵大师乃得道者,汝速往求之,或可除也。”僧遂走告。杲道:“能掷石拒人者,必狐也。狐性嗜鸡,最忌梧子油,可以梧子油炙肥鸡置楼下,彼闻香味必来取啖。啖则必大吐,吐则神散力惫,僵卧不能动,乃可缚也。俟其说誓乞命即释之,万不可杀,杀则群狐必来索命,祸难解矣。”僧如其言,果获一狐,黑毛九尾,狐被缚,怒道:“吾通神狐也,吾自得道以来,橫行大江南北,无敢撄者。至江靖两邑城廊间,所惧者惟三人耳。尔等何人,辄敢取我?”众僧问道:“三人为谁?”狐道:“东郭村学究单,城南剑庵和尚杲,白石山刑部员外钟。除此三人外,我皆得而侮之。”「不但诸生闻之当愧杀,即县令闻之亦当愧杀。」僧道:“吾奉杲头陀命,汝奈何?”狐道:“若是,我当远避,毋为君子弃也。吾誓不祸汝,从此逝矣。”众僧纵之去,同走访单学究。乃皤然老翁,七十余矣。将狐言相告,且诘其生平。学究道:“我一生无甚好处,但教授五十年,未尝一日稍怠。待生徒,贫富无二心。与人交接,无欺诳之念而已。”此时轰传得合城皆知。
有些文人墨士,素闻钟生之名者,纷纷到白石山来访钟员外。四处访问,并无其人。村中有几个老诚有识的,疑心道:“我们这里那年来了个先生,不说姓名,自称白石山樵,想就是甚么钟员外埋名隐姓的罢。”众人就到他馆中来探问,钟生问其故,众人把老狐的话相告,钟生道:“请问这钟员外他何到这里来?今在何处住?”众人道:“因为不知,故此特来奉问先生。”钟生笑道:“我一个教书糊口的人,何以得知?”众人虽散去,都疑心是他,无一日没人来问。钟生恐或有人识出,遂辞了众门徒出来。
钟生道:“诺,然不知何以救长者?”老人道:“君头圆目俊,神爽气豪,而发与身齐,必心雄胆大。老朽缩骸伏匿君之发中,君但正冠危坐,雷一击不中,即撇然长往矣。老朽得逃此劫,再五百岁。多立功德,以偿宿愆。则君于老朽有大恩德,焉敢须臾忘报乎?”钟生道:“吾哀长者功将成而欲坠,愿引手,焉敢望报乎?”遂宿旅店中。乃戒门户,严罅隙,如其言,散发委地。老人幻形寸许,伏于发根。钟生焚香端坐以候。
顷之,风雨骤至,雷电交作,绕屋四境,震得墙垣倾动。已而霹雳大震入室,火光绕体,烟焰塞目。须臾雷去,而门闼如故,罅隙不裂,不知雷从何入,自何出也。钟生剔灯照发,已截去大半,意老人必毙。急揭冠呼之,应声跃出。再拜谢道:“老朽无忧矣。受此大恩,今小有所报。”遂密传了钟生修养运气之术,嘱道:“依此行之不倦,虽不能冲举,当却病延年,久之而为地仙矣。”又把那药方写出,付与钟生:
黑豆一升去皮、贯仲一两、粉草一两、白茯苓五钱、苍术五钱、砂仁五钱。
用水五碗,文火慢熬。及至水尽,去药。将豆捣如泥,作芡子大。每嚼一九,恣食苗叶。
钟生深深致谢。老人道:“君之恩不能报万分之一。后晤有期,当宜自爱。”迨晓,老人促装而去。钟生修合了丸药,到了雁宕。
你道这雁宕在何地方?自台州府赴永嘉路,出乐清县,则雁宕在道左焉。大荆乐清戍也,去天台县百四十里。初到老僧岩,乃雁门户也。去大荆五六里,可数千尺。偏眉偏袒,绝似老僧。海气触山石,侵晓皆成白云。或横亘荡下,远望之,俨若趺坐状。行益近,云气稍薄。比至岩下,巍立石耳。一肩一项,乃是两峰。自此林木蓊翳,岩石削立,径纤壑邃,渐入佳境矣。
至石梁洞,洞可容千人坐。石梁环洞门起,长数十丈。扶留女萝杂缀其上,略如苍髯老龙饮涧,作攫拿之势,亦一奇境也。顾向游天台之石梁,蜿蜒跨空,飞泉万丈出其下。游者目摇心悸,多不能度。彼则石梁高架绝顶,重以瀑布增胜。此独偃蹇岩下,似稍逊耳。
洞下南出百步许,折而西行,有谢公内岭。自岭以东,皆为雁宕东外谷。逾谢公岭而西,山石皆尽立,别有天地矣。岭下有大涧,度危石过涧,群峰如剑、如槊、如华表、如灵芝,各种奇幻诡怪,不可殚述。
石径出诸峰下,行里许,得古寺。名灵峰,不虚也。寺傍为灵峰涧,涧外青天一片,下广上锐,空明滴翠。骤张目,绝似大野中望见远山者。寻入寺,作苾蒭之撰。缓步出旧路,憩菱笋峰下,意谓山水奇境,至此观止也。
西灵峰五里而寺者曰净名精舍,颇不俗,有老僧居焉。精舍在谷中,数过绝涧,始至门前。有地宽平百亩,果木树皆成行列。其后轩面石壁,如百尺墙。墙下杂植花竹,条叶鲜丽,长如春时。阶前列药炉茶臼,架上多名人手迹,皆题咏瓯越诸山者,卷帙各精致有法。兀坐斗室中检阅移时,令人有超然之想。
僧徐言灵岩佳处,钟生问:“何如灵峰?”僧笑道:“过之。”兴致跃跃,别僧去。钟生暗想道:前老人谓雁宕实胜天台。初余未到雁宕,不能定其优劣。比之灵岩,叹老人之言不虚。灵岩有寺,废久矣。而群峰益刻露呈秀,固知天地自然之奇,非斧凿所能出。稍一点缀,反掩真色耳。寺基负石屏峰,峰高插天。左有峰曰展旗,右有峰曰天柱,高与石屏等。天柱后为玉女峰,两峰之间别有小峰二,土人呼为僧拜石,颇肖。
钟生坐废寺柱础上,历数诸峰。寻由石屏后小岭上盘折行千步,至龙鼻洞,龙鼻水出焉。洞视石梁更隘,而险倍灵峰。独秀、卓笔两峰在其下。洞之胜至灵峰而止,峰之胜至灵岩而止,瀑布之胜至大龙湫而止。
自大荆凡行四十余里,日晡至马鞍岭。徐行至岭上,望观音诸峰。既度岭,欲投罗汉寺宿。未至寺六七里,遇寺僧,询路。僧指路傍谷道:“从此而入,为大龙湫,明日可一往也。”钟生因念明日至龙湫,则当自寺中却行十余里,往复甚费。遂入谷,缘涧行。水声潺湲,遥见一峰耸出,嵯岈其端,则是剪刀峰矣。南行又里余,径始绝。仰视石岩,高数千丈。下临绝谷,谷中皆磊砢大石。龙湫水直从岩顶飞下,空中散落如雨,激乳石作磳碃声。初冬久旱,始至时,水势颇缓。有顷,忽大至,横流倒泻,如决溃川。岂山灵有知耶?风声飕飕,吹雨过隔潭,直至岩下。睇视,则岩端出石脚反数十丈,故水直下如建瓶。立未定,须发已尽湿。不觉大笑,为水声所抑,不闻也。谷中多石菖蒲,着水尤鲜洁可爱。讵那庵瑞鹿院皆仅存余址而已。先是灵岩卓笔峰下,亦有龙湫瀑布,仅长三百余尺,故有大小之别。坐龙湫上,不觉日晚。自龙湫出里许,谷中有小岭甚锐,即寺后山也。过此便可直达僧厨下,不必出谷行矣。日暮道远,鼓余勇凌轹而上。初不知岭之锐,至岭背俯视,则削如堵,寺中炊烟一缕,从墙脚出。寺后树高百尺,皆负墙而立。微茫有小径可下,则松叶填集不可辨。遥见寺僧直下,如履平地,胆若稍壮。然每一措足,惴然如履春冰。扳藤附葛而下,卒无恙。
钟生喟然叹道:“天下事,每失于不及持,而成于多畏。故驰康庄则马逸,饱怒帆则舟覆,无所畏也。世路险巘,时时如行此岭,当无患巅蹶矣。”寺之四面皆高山,夜坐望东北上,仅见斗柄。问僧雁宕在何处,不知也。但言相传灵岩绝顶有大湖,雁过南海,常栖止其中,故名雁宕。水流出谷,为大龙湫,盖不可至矣。
次日就路,破岩出竹,踏霜叶簌簌有声。二里许,至能仁寺,亦久废。有大镬,容四百斛。置榛莽中,是宋时物也。又西行为丹芳岭,甚高峻。凡四十九盘而下,山势始开拓,大小芙蓉山在焉。自灵岩以东为雁宕东谷,自灵岩以西为雁宕西谷,能仁至丹芳则西外谷也。
钟生赏玩了数日,初意欲住深山之中,恐米粮难以措办。因老僧岩离乡村路近,于僻处树了一间茅屋静养。行那老人传授的工夫,颇有所得。间或饔餮不继,试嚼药丸以啖草果木叶,亦不觉苦涩。住了二三载,以为此地决无人识,可以久居。不想被金德性识认,恐他次日复来,那晚就不知避到何处去了。自此以后,总不知他下落,真是见其首而不见其尾,确是英雄作用。但他这样一个盛德君子,我虽不敢效小说家说他成仙得道的俗套,大约自然也寿享遐龄,做一个出世的高人去了。
再说钟生二子俱已成立,皆能绍续书香。长子钟文娶了梅生之女,次子钟武娶了宦萼之女,子孙连绵不绝。钟自新也生了三子,此时有七十余岁。与到听同时的人知道钟生、宦萼、贾文物、童自大四人夫妻事迹的,与到听昔日之言相符,方信向日到听所说古城隍庙话非谎。后来鄂氏也活到七旬之外,钱贵与代目俱享高寿,见了四代重孙,方才老故。
予固知此事凿凿,故著成一帙,以娱观者之目。但信之者少,非之者众,故不得不为之妄言也。予尚有八句,实不成诗,亦名之曰妄言。不过因此一部妄言之后,持续此数句,以证此妄字耳:
为报诸公识我么,我心惟只与天那。
醒观世俗伤心重,醉着新编入意多。
兴到高谈刘子论,闷来豪放宁生歌。
妄言一任他人议,且自优游安心窝。
姑妄言卷二十四终
「全书完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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